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天行者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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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壞了,說:「讓你抓住把柄了。先說定,灶一做好就分開。」 張英才連忙點點頭。孫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給鍋裡添一把米。 吃飯時,孫四海和李子坐在一邊,張英才越看越覺得兩人長得極像。他記起五年級的學習欄裡,有一篇被當成範文的作文好像是李子寫的,便端著飯碗走過去,一看果然沒錯,作文題目叫《我的好媽媽》。 李子寫道:媽媽每天都要將同學們交到我家的草藥洗淨曬乾,再分類放好。湊成一擔,媽媽就挑到山下收購部去賣。這是孫老師與媽媽商量好的,用同學們交的草藥,換每年要用的新書。山路很不好走,媽媽回家時身上經常是這兒一塊血跡,那兒一道傷痕。今年天氣不好,草藥黴爛了不少,收購部的人不是扣秤,就是壓價,新學期要到了,仍沒湊夠給班上同學買書的錢。媽媽後來將給爸爸備的一副棺材賣了,才湊齊錢,交給孫老師去給同學們買書。媽媽的心很苦,她總怕我大了以後會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證,可她總是搖頭,不相信我的話。所以,我每天都在下決心,為了不讓媽媽將來還要受苦,我一定要好好讀書,為將來報答媽媽打下良好基礎。 張英才看完後,沒有回到孫四海的屋裡。孫四海喊他送碗去洗,他才從自己屋裡出來,碗裡盛著剩下的八隻皮蛋。他要李子放學後將皮蛋帶回去交給媽媽,並轉告說有個新來的張老師問她好!李子不肯接,孫四海在一旁開口,讓她拿著。李子說自己代媽媽謝謝張老師時,張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額上撫摸了幾下。 下午是數學課。張英才先不上數學,他將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大聲朗誦一遍,又叫學生們齊聲朗讀十遍,意思是讓低年級同學看到高年級同學的學習精神。學校教室破舊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語文,下午上數學,是全校統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讀語文時的吵鬧聲。干擾上數學課所需要的安靜。三年級的大聲讀書聲,攪得別的年級不得安寧。鄧有米跑過來,想說話,看到黑板上抄的作文,就一聲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長沒進教室,就在外面轉了兩趟,也沒說什麼。 放學後,笛聲又響了起來。老曲子,《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張英才站在一旁用腳打著拍子,還是壓不住那節奏,那旋律慢得彆扭,他不明白,兩位私下較勁的老師,只要是吹笛子,就會配合得天衣無縫!後來,他乾脆就著這旋律朗誦起李子的作文來。他的普通話很好,在這樣的傍晚裡又特別來情緒,讓孫四海的眼睛完全潮濕了。 舉行完降旗儀式,張英才攔住鄧有米問:「鄧校長,李子這篇作文你認為寫得怎麼樣?」 鄧有米眨著眼睛回答:「首先是朗誦得好。作文嘛,孫老師是教導主任,你說呢?」 孫四海一點不回避:「一個字:好!」 鄧有米逼問一句:「好在哪裡?」 孫四海答:「有真情實感。」 余校長這時走過來打圓場:「孫主任,你窖茯苓的那塊山地的排水溝還是不行,雨大一點就有危險,會將香木沖出來。」 孫四海說:「山地底下太硬了,挖不動,我打算叫幾個學生家長來幫幫忙。」 余校長說:「也好,我那塊地的紅芋長得不好,乾脆提前挖了,讓學生們嘗個新鮮。家長們來後,叫他們順便把這事做了。鄧校長,你家有什麼事沒有?免得再叫家長來第二次。」 鄧有米說:「我說過,我們又不是舊社會教私塾的先生——」 孫四海不等他說完,扭頭就走,還將笛子裡面的口水狠狠地甩得老高。 李子回家去了。她家離學校不遠,沒有在余校長家住宿。張英才蹲在灶後燒火,幾次想和孫四海說話,但見他滿臉的沉重就忍住了。直到吃飯時,兩人都沒開口。一頓飯快吃完了,油燈火舌跳了幾下,余校長的兒子余志鑽進門來。 「孫主任、張老師,我媽頭痛得要死,我爸問你們有止痛藥沒有,想借幾粒。」 孫四海說:「我沒有。」 張英才忙說:「餘志,我有,我給你拿去。」 回到屋裡,他將預防萬一的一小瓶止痛藥,全給了餘志。 夜裡,張英才無事可幹,又擺弄起鳳凰琴。偶然地,他覺得有些異樣,琴盒上寫的「贈別明愛芬同事並存念」,與「一九八一年八月」這兩排字之間,有幾個什麼字被別人刮去了,一點墨蹟也沒剩,只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鳳凰琴搬到月亮地裡,試著彈了幾下。月光昏昏的,看不見琴鍵上的音階,彈出來的聲音有些亂七八糟。他索性就用鋼筆帽猛地撥動琴弦,發出一陣陣刺耳的和聲。 忽然間,有女人在余校長屋裡發出一聲尖叫。 那些在余校長家寄宿的學生驚慌失措地鬧起來。 張英才快步過去,見大門閂得死死的,敲不開,他就叫:「余校長!余校長!有事嗎?要人幫忙嗎?」 余校長在屋裡答:「沒事,你去睡吧!」 張英才趴在門縫上,聽到余校長的妻子在低聲抽泣,那情形倒是安靜下來了。他繞到屋後,隔著窗戶對屋裡的學生們說:「別害怕,我是張老師,在替你們把守窗戶呢!」剛說完,山坡上就亮起了兩對綠色的小燈籠。他咬緊牙關忍著沒有驚叫,腳下一點不敢遲疑,飛快地跑回自己屋裡。 進屋了,他才記起,慌亂之中將鳳凰琴忘在外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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