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天行者 | 上頁 下頁


  張英才蒙上被子不聽,還用手指塞住耳朵。後來母親進房來,放了一碗雞蛋在他床前,小聲說:「不管怎樣,飯還是要吃的,跟別人過不去還可以,跟自己過不去那就太划不來了。」又說:「你也真是的,讀了一年也不見長進,哪怕是只差兩分,在你爸面前也好交代一些。」

  悶了一會兒。張英才出了一身汗。見母親走了,他連忙撩開被子,下了床,閂上門,趴到桌子上給一位叫姚燕的女同學寫信,他寫道:我正在看高二上學期你在班上推薦的那本《小城裡的年輕人》,其中那篇《第九個售貨亭》寫得最好,很多情節就像是發生在我們學校裡,那個叫玉潔的姑娘最像你,你和她的心靈一樣美。

  一張紙才寫到一半,張英才就覺得無話可說了,想了好久,才繼續寫道:我舅舅在鄉教育站當站長,他幫忙找了一份很適合我個性的工作,過兩

  天就去報到上班,這個單位人才很多。至於是什麼單位,現在不告訴你,等上班後再寫信給你,管保你見了信封上的地址一定會大吃一驚。

  寫完後,他讀了一遍,不覺一陣臉發燒,提筆準備將後面這段假話劃掉,猶豫半天,還是留下了。回轉身他去吃雞蛋,一邊吃一邊對自己說:「越是漂亮的女孩子越愛聽假話。」雞蛋吃到一半,張英才想起自己口袋裡那枚幫自己做決定和預測未來的硬幣了,要寄信,還得向父母伸手要錢。他勉強吃了兩口,便推開飯碗,倒在床上,盯著屋頂上的亮瓦發呆。

  張英才醒來才知道,自己睡了一夜,連蚊帳都沒放下,身上到處是紅疹子。他坐起來看到昨夜吃剩下的半碗雞蛋,覺得肚子餓極了,想起學校報欄上的衛生小知識說過,隔夜的雞蛋不能吃,就將已挨著碗邊的手縮回來。這時,母親在外面敲門。他懶得去開門,門閂很松,推幾次就能推開。

  推幾下,房門真的開了。母親進來低聲對他說:「舅舅來了,你態度可要放好點,別像待你老子那樣。」

  母親掃了幾眼那半碗雞蛋和張英才,歎口氣,端起碗三下兩下地吃光了。張英才穿好衣服走到堂屋。本想沖著父親對面的男人客客氣氣地叫聲舅舅,也不曉得哪根筋長反了,事到臨頭卻冒出一句:「萬站長,你好忙呀!」聽起來有點故意寒磣的意思。

  萬站長說:「英才,我是專門為你的事來的。」

  父親說:「蠢貨!還不快謝謝。」

  萬站長說:「我給你弄了一個代課的名額。這學期全鄉只有兩個空額,想代課的有幾十個,所以拖到昨天才落實。你抓緊收拾一下,吃了早飯我送你去界嶺小學報到。」

  張英才耳朵一豎:「界嶺小學?」

  母親也不相信:「全鄉那麼多學校,為什麼要去那個大山窩裡?」

  萬站長說:「正因為大家都不願去,所以才缺老師,才需要代課的。」

  父親說:「不是還有一個名額麼?」

  萬站長愣了愣:「鄉中心小學有個空缺,站裡研究後,給了細張家寨的藍飛。」

  母親見父親臉色變了,忙搶著說:「人家藍小梅守寡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照顧照顧也是應該的。」

  父親掉過臉沖著母親說:「那你就拿一瓶甲胺磷給我喝了,看誰來同情你?」

  萬站長不高興了:「是不是有肉吃了就挑肥揀瘦?不幹就說個話,我好安排別人,免得影響全鄉的教育事業。」

  父親馬上軟了:「當宰相的還想當皇帝呢,是人哪個不想好上加好呢,我們只是說說而已。」

  母親抓住機會說:「英才,還不趕快收拾東西去!」

  一直沒做聲的張英才沖著母親說:「收拾個屁!也只有你哥哥想得出來,讓你兒子去界嶺當民辦教師。」

  父親當即去房裡拎出一擔糞桶,擺在堂屋裡,要張英才隨糞車到縣城去拉糞。張英才瞅著糞桶不做聲。

  萬站長挪了挪椅子,讓糞桶離自己遠點:「你沒有城鎮戶口,剛畢業就能找到代課機會,說好聽點是你有運氣,說勢利點是因為有個當教育站長的親舅舅。你不吃點苦,我怎麼有理由在上面繼續幫忙說話呢?」

  父親在一邊催促:「不願教書算了,免得老子在家沒幫手。」

  張英才抬起頭來說:「爸,你放文明點好嗎?舅舅是客人又是領導幹部,你敢不敢將糞桶放在村長的座位前面?」

  父親愣了愣,將糞桶提了回去。

  母親去幫張英才收拾行李。堂屋裡只剩下舅甥二人。張英才也挪了一下椅子,和萬站長離得更近些,貼著耳朵說:「我曉得,你昨天先去了細張家寨。」停一停,他接著說:「假如我去了那上不巴天、下不接地的地方,你被人撤了職那我怎麼辦?」

  萬站長回過神來:「大外甥,你不要瞎猜。我都下了幾十年象棋,曉得卒子是要往前拱。你先去了再說。我在那兒待了好幾年才轉為公辦教師。那地方是個培養人才的好去處,我一轉正就當上了教育站長。還有一件事,那地方群眾對老師的感情不一般,別的不說,只要身上沾著粉筆灰的氣味,再兇惡的狗,也不會咬你。」

  萬站長從懷裡掏出一副近視眼鏡,要張英才戴上。張英才很奇怪,自己又不是近視眼,戴副眼鏡不是自找麻煩麼。萬站長解釋半天,他才明白,舅舅是拿他的所謂高度近視做理由,才讓他出來代課的。

  萬站長說:「什麼事想辦成都得有個理由,沒有理由的事,再過硬的關係也難辦,理由小不怕,只要能成立就行。」

  張英才戴上眼鏡後什麼也看不清,而且頭昏得很,他要取下,萬站長不讓,說本來準備早幾天送來讓他戴上適應適應,卻耽擱了,所以現在得分秒必爭。還說,界嶺小學沒人戴眼鏡,他戴了眼鏡去,他們會看重他一些,另外,他戴上眼鏡顯得老成多了。

  張英才站起來走了幾步,連叫:「不行!不行!」

  父母親不知道情由,從房裡鑽出來說:「都什麼時候了,還在叫不行!」父親還罵他:「你是駱駝托生的,生就個受罪的八字。」

  「你除了八字以外什麼也不懂。」張英才用手摸摸眼鏡,說完便鑽進房裡,片刻後又夾著那本小說出來,對萬站長說:「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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