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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孔太平心裡一火,就說:「只要不怕撞見那種事會倒黴,你儘管去好了。我是不會去了!」

  月紡一個人上了三樓後,轉眼間就慌慌張張地跑回來,拉著孔太平就走。到了沒人的地方,她才說:「李妙玉真膽大,敢在湯有林的床上亂喊亂叫。」

  到這時,月紡才意識到自己差一點上了段人慶他們的當。月紡說,這個消息是段人慶的愛人打電話告訴她的,她曾想過可能是陷阱,所以才憋了這麼久沒做聲。孔太平也不深究,只是提醒她,自己現在是樹大招風,往後關於自己的傳達室聞會一天比一天多,希望她在聽到對自己不利的消息時,多問幾個為什麼。

  鬧了一陣後,月紡對孔太平反而更親熱了。這時候他們才意識到真正遺憾的是靈丹妙藥的得而復失。月紡像在安慰自己,說是等孔太平當上常委了,有機會發個話,別說偉哥,就是天哥地哥也會有人送上門來。話沒說完,便倒在孔太平的懷裡傷心落淚起來。

  隔了一天,孔太平又要上鹿頭山。上山之前他到鎮委會裡坐了坐,李妙玉假惺惺地說她要再上山去看孔太平,孔太平心裡有數,知道她不會上山。結果正如所料,他在山上呆了三天也沒有見到李妙玉的人影。倒是娥媚從同那邊家裡來過兩次。一次是給他送石雞湯,一次是來裝石雞湯的砂罐。娥媚說,這一次熬湯的石雞不是從狩獵者哪兒繳獲的,是章見淮親自操槍打死的。孔太平有些不相信像章見淮這樣的人竟然也會破戒。娥媚不無得意地告訴孔太平,只要她開口吩咐,章見淮沒有不做的事。在孔太平的眼裡,娥媚離去背影,很像香港人拍攝的那些武打片中,刁蠻得讓人憐愛的女孩。

  從第四天開始,最先種下的紅甘藍開始收穫了。

  孔太平同基地的那些民工一道,上上下下地跑了兩天才將那些紅甘藍從山上搬到山下的卡車上。因為是第一次出貨,縣裡決定搞一個儀式。蕭縣長說這個項目是自己最先提議的,堅持要親自出席。湯有林不知是真有事還是假有事,說好要來最終卻不見人影。

  儀式結束後,孔太平跟車到了省城最大的蔬菜交易市場後。沒想到那些菜販子根本就不管環保不環保,將價錢壓得與在省城旁邊的那些菜地裡種出的紅甘藍一個樣。孔太平當然不肯出手。幾句話不對茬,十幾個正在邊喝啤酒邊打撲克的菜販子,就撲過來將孔太平和同行的民工一齊放倒在地。民工們沒見過世面,只提醒那些人,說孔太平是他們的書記。那些人一聽反而下手更重。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打死這個當幹部的!」幾隻拳頭大小的土豆飛起來,其中一隻砸在孔太平的額頭上。孔太平伸手一摸,見手掌上有血,頓時就急眼了,他沖著手下的民工大聲一喊:「大家忍著痛,逮住一個往死裡打,出了人命由我負責!」孔太平的話一出口,民工們就開始拼命了。轉眼間幾個菜販子就被民工們用鐵鉗子一樣的大手掐在脖子上只有翻白眼的份。為首的人慌了,趕忙朝孔太平說軟話。打贏這一架後,賣起菜來方便多了。孔太平抽空到附近的一家醫院將頭上包紮了一下。這天晚上,蔬菜交易市場內的那台電視機裡,突然出現蕭縣長在鹿頭山下送他們出來賣菜的新聞。孔太平讓民工們大聲地叫喊,弄得那些菜販子都跑過來看。看完後菜販子們一致說,現在的頭頭,清一色只想替自己造勢,不管下面的人如何受罪。賣到第三天,一車紅甘藍已所剩無幾了。孔太平心裡並不高興:一車菜都這麼難賣,等到環保蔬菜基地建成後,那可是成百上千車的菜,到那時上哪兒賣給去哩。一想到自己有可能長期成為菜販子,孔太平就會膽顫心驚。為此他與蕭縣長和湯有林分別通了電話。蕭縣長一點也不著急,他說這齣戲的導演已經換人了,看湯有林怎麼辦吧。而湯有林面對這些事時,比蕭縣長還輕鬆。大氣都沒有出一聲,就叫孔太平先安心將這車菜賣完,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孔太平原先不打算與安如娜聯繫,在蔬菜市場幾天泡下來自己的形象已經完全沒有了,他不想讓安如娜面對一個如此窩囊的情人。到了這一步,他只好不顧這些了。孔太平打了三次電話才將安如娜請到蔬菜交易市場。一見到孔太平淪落成如此模樣,不等孔太平開口,安如娜就主動給哥哥打電話,要他來看看青幹班最好的學員是如何地為改變窮困鄉村拼命工作。安如娜的哥哥正在開一個他不能缺席的會議,不能來,他讓安如娜轉告孔太平。對孔太平的安排主要卡在地委區書記那兒,區書記不知為什麼對孔太平格外挑剔,好像非要孔太平是個十全十美的人才行。安如娜不依不饒地與哥哥糾纏了半天,回過頭來她要孔太平將手機打開。剛好間隔半個小時,孔太平的手機響了。打電話的是地委馬副秘書長。馬副秘書長讓孔太平明天上午趕到地委,區書記要親自找他談話。

  安如娜開著白色雪鐵龍轎車走後,那些欺行霸市的菜販子圍過來。他們認為孔太平既然與如此富麗的女人熟識早就應該發財了。孔太平告訴他們一個人發財的辦法容易想,可他做的工作是讓縣裡所有的農民兄弟都發財。菜販子們開始佩服起孔太平,說孔太平是他們見過的幹部中最好的。

  天又黑了時,孔太平心裡忽地茫然起來。與在青幹班讀書時完全不同,城市裡流動的那些暗香只在很遠的地方打著旋,無法靠近這滿是爛菜酸臭味的地方。孔太平正坐在賣剩下的那堆紅甘藍旁邊發愣,一個戴著墨鏡的中年男人走過來,同他搭話。說了一陣蔬菜行情,中年男人轉而問孔太平是哪裡的人。旁邊的民工連忙插嘴將孔太平的身份說了個一清二楚。中年男人面無表情地繼續問孔太平,在別人只顧貪圖享受時,他為什麼要幹這樣的傻事。孔太平心裡正煩,他學著蔬菜市里的菜販子們常說的話,告訴那人,如果他不想賣菜最好走遠點,別影響他做生意。中年男人在別處轉了轉後,消失在市場內一個個巨大的菜堆中間。這時,一個菜販子踱過來,說是又有一輛挺高級的轎車進了蔬菜市場。賣菜的人雖然有好幾百,只有孔太平是幹部,所以菜販子認定那坐那種車的人只可能是來找孔太平的。孔太平站起來一看,果然有一輛挺漂亮的轎車停在菜場門口。孔太平正要過去看看,轎車上的刹車燈閃了閃,然後非常輕盈地走開了。

  第二天早上,剩下的紅甘藍總算賣完了。孔太平迫不及待地帶上民工們開著卡車往回走。到了地委門口,他讓民工們坐在卡車裡,自己下車到傳達室裡交涉。傳達室的人見孔太平一身髒臭,不僅不相信區書記會找孔太平談話,就連孔太平讓他們打電話到地委辦公室去問一問的話也不相信。孔太平很生氣,好在他隨身帶著電話號碼本,他用手機撥通地委辦公室的電話。不到五分鐘,馬副秘書長就親自跑到傳達室。馬副秘書長將傳達室的人不輕不重地數落一頓,然後讓孔太平帶上那幾個民工跟著自己去碧雲賓館。孔太平以為區書記在碧雲賓館開會,去了以後才知道馬副秘書長是代表區書記請孔太平他們吃飯。孔太平他們跟著馬副秘書長走一間包房後。馬副秘書長無限感慨地說,難怪區書記點名要自己親自接待孔太平,以他們這副樣子,換了任何人領路,都會被保安擋在門外。馬副秘書長告訴孔太平區書記這人有時很怪,特別是考察幹部時,不喜歡按正常步驟去做,經常做出一些讓手下的人瞠目結舌決定。關於孔太平,馬副秘書長說,就他的瞭解,區書記也是從非正規途徑進行考察的,從區書記破例請孔太平吃飯就能看出,區書記正在欣賞孔太平。吃完飯,馬副秘書長就叫孔太平就離開賓館回縣裡去。

  孔太平疑惑地問:「與區書記的談話取消了?」

  馬副秘書長不解地反問:「區書記說他已經與你談過話了?」

  孔太平說:「我連區書記的影子都沒見過,怎麼談話!」

  馬副秘書長說:「區書記不會開這樣的玩笑,你回去好好想想,說不定就能記起來。」

  回家的路上,那些民工念念不忘中午的那頓美餐,都說自己這一回算是開了眼界,回去後一定要好好宣傳孔太平,要讓全縣的農民都知道,只有孔太平才是縣裡最好最棒的幹部。孔太平一門心思只想著自己在哪兒見過區書記。回家後,他連澡都顧不上洗,繼續坐在沙發上繼續想了一通後,這才認定那個趁著夜色戴著墨鏡與自己說話的人,有可能就是區書記。

  這事剛平息下來,湯有林就將跑到孔太平家裡,親自將一份剛剛電傳過來的地委文件給孔太平看。文件上說得很清楚,孔太平是縣裡的專職常委。湯有林要孔太平別太在意自己先前的許諾沒有兌現,實在是官場上的事太複雜了,自己一個人的意志力有限。湯有林要孔太平參加明天上午的常委們,並在會上提名讓副鎮長老柯當鹿頭鎮鎮長。

  湯有林說:「如果別的常委反對,你一定要竭盡全力與他們爭論,這樣我就可以出面說話了。」

  孔太平正沉浸在一片喜悅之中,沒有發現湯有林話語之中另一番意思。他如實地說:「老柯這人當鎮長太老實了點,年紀也有些大。不過,假如一定要趙衛東當鎮長,讓老柯與他配合倒也是個策略。」

  夜裡,孔太平接到包括蕭縣長和段人慶在內的幾十個祝賀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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