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痛失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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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離著很近的地方突然響起槍聲。緊接著一顆子彈尖銳地叫著從孔太平耳邊飛過。孔太平嚇了一跳,還沒有說什麼,身邊的那些人就一齊吆喝起來:「章見淮,是你嗎?」章見淮是護林員,快六十歲了才娶上老婆,就住在山那邊。叫了一陣,仍沒有回應。有人說,這是誰在向孔太平打冷槍,孔太平一定在什麼事上礙著別人了。旁邊的人馬上附和,說起最近報紙上關於某某地方的二把手雇殺手謀害一把手幾條消息。孔太平說自己沒有這樣兇惡的仇人。幾個膽大的男人拿上手裡的鋤頭,沿著槍響的方向去尋了過去。孔太平正在往四周打量,又有幾個人叫起來,他們發現有只花東西在那響槍的林縫裡一閃。有人推猜那花東西可能是梅花鹿。其它人堅決不同意,這兒雖然叫鹿頭山,卻只有麂子。議了一陣後,大家一致認為那是女人的花裙子。孔太平於是笑他們上山當了十天和尚,便將一切東西都往女人身上想。二十分鐘後,探尋究竟的人回來了,他們找到一隻狩獵者裝火藥的牛角。領頭的民工說,一定是當幹部的在準備過年時進貢的禮品,讓人偷著上山來打麂子。別的人也跟著附和。 也許是那聲槍響驚出許多冷汗,孔太平感到身上很涼。片刻後,他聽見松濤從遠處翻越嶺呼嘯而來。 剛開始刮的是東南風,天黑後東南風停了。 風再起來時,孔太平情不自禁地說了聲:「是北風。」 北風一來,地上頓時冒出幾分寒氣,逼得大家紛紛往被窩裡鑽。 半夜裡,孔太平聽到有人開了外面的大門,他以為是去撒尿的,就沒有在意。重新睡著後沒多久,外面忽然騷動起來。孔太平聽聲音不大對頭,他披著衣服走到外面時,正碰上幾個男人扶著一個像是受了傷的同伴正往大門裡走。 「怎麼啦,叫野獸咬了?」孔太平問。 受傷的男人咧著嘴苦笑一下,其餘的人在一旁抿著嘴唇想笑又不敢笑。 「你們幹了什麼壞事,還不趕快說出來。」孔太平將臉板起來。 受傷的男人不好意思地說:「我們沒有搞腐敗,只是想聽聽娥媚夜裡與章見淮在幹什麼。」 有人開頭後,別人便一點一點地補充著將事經過說清楚了:半個小時前,他們摸黑去聽聽娥媚與章見淮在床上如何行事,沒想到章見淮在通向自家的小路上布下了機關。受傷的男人在頭裡剛走上那條小路,腳下什麼東西一絆,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路旁一棵彎得像弓一樣的松樹彈起來將他擊倒在地。幾個人嚇得不也再去聽窗了,拉上同伴就往回跑。 孔太平好氣又好笑地說:「沒想到你們這樣饞女人,明天就放假好了。 鬧了一通再回到床上,沒等睡醒秋天就來了。 孔太平跟著秋天一起醒來,推開門前的那堆紅霞出屋時,孔太平身上立刻被一股涼氣擰出許多疙瘩。一隻松鼠蹲在門外被露水濕透的椅子上,蹺著尾巴望著孔太平。松鼠黑黑的渾圓的模樣有些像安如娜。發現這一點後,孔太平一大早就惆悵起來。鹿頭山儘管很高,最遠也只能望到鹿頭鎮,連縣城的邊都看不見,更不用說省城了。愣過之後,他才發現四周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到幾間屋裡看了看,不知何時那些民工全走光了。氣得孔太平罵了一聲說,說他們全是離開女人就沒法活的色鬼。罵聲未落,會計不知從哪兒鑽出來。 孔太平沒好氣地問:「你怎麼沒走?」 會計吱唔一陣才說:「我想帶點錢回去,給病在床上的老人買點藥。」 孔太平知道蔬菜基地的帳上只剩下幾十元錢了。他從口袋裡掏出錢包,數了二百元錢遞給會計,要他先拿去用著,並且一定不要對別人說帳上沒錢了。會計走後,孔太平再次覺得蕭縣長太狠心了,自己挑了這個工程時,蕭縣長居然只給三萬元,並申明以後不再追加。蓋了幾間房子,再給民工們發兩個月工資,帳上就空了。為了對付眼前的危機,一個星期前孔太平就讓人送信給洪塔山,要他送些錢來。可至今也不見洪塔山的人影。 孔太平給自己做了一份麵條當早飯,剛扒了兩口,忽然聽到屋後像是有嬰兒在叫。孔太平剛走到門口就看見一隻麂子站在門外的空地上。平常最不願見到人的麂子,出乎意料地與孔太平對視一陣。麂子憂鬱得就像孔太平上鹿頭山的頭天晚上月紡藏在懷裡不讓他見到的那副樣子。孔太平將那碗麵條遠遠地伸過去,嘴裡還輕輕地喚著。麂子抬起前蹄叫了一聲,這才慢慢轉過身離去。孔太平將麵條放在桌子上,拿著一把砍刀跟了上去。麂子走過的地方樹葉都是香的。爬上一座青石大阪,麂子的芳香突然消失了。孔太平順著原路返回,剛走到屋後就看見那只麂子帶著兩隻幼麂閃過稻場鑽進樹林裡。等到進屋後他才發現放在桌上的麵條已經被幼麂吃了個精光。幼麂像是受過傷,留在地上的腳印是紅色的。孔太平望著麂子們消失的那片樹林無奈地搖搖頭。 憋了一陣,他還是沖著山谷大聲吼了一句:「連畜牲也會算計老子了!」 孔太平發洩一陣,這才轉身便順著防火道往山頂上爬。翻過山頂再往下走一段山路,就看見章見淮的家。孔太平站在屋後叫了聲:「章見淮在嗎?」 話音剛落,娥媚就出現在門外的稻場上。娥媚年紀很輕,她喝住那只充滿敵意的大黑狗,很甜地笑著要孔太平進屋坐坐。孔太平上山已有兩個月了,娥媚是他惟一能見到的女人,所以很願意多看看她。前年冬天娥媚被人販子從四川老家騙來賣給了章見淮,一開始她死活不從,後來發現章見淮人不錯,身體也強壯就答應了他。這些情況孔太平前兩次來時已經聽章見淮說過,當時娥媚回四川娘家了,章見淮還擔心她一去不回。搭了幾句話後,娥媚說一到秋天上山偷獵麂子的就多起來,章見淮這兩天除了回來要她陪著睡覺,其餘時間全泡在樹林裡,抓那些偷獵者。孔太平聽章見淮說過十幾年前曾打死一隻豹子,豹骨泡了酒喝豹肉熏著吃了,豹皮這一次讓娥媚帶回去孝敬有風濕病的父母,只剩下一隻豹鞭,他要好好藏著,過兩年身體不行了,再拿出來泡酒喝,喝了又可以好好享受娥媚。 孔太平本想找章見淮要半隻豹鞭,章見淮不在,他只好說別的:「昨天晚上,老章下的樹弓將我的人打傷了。你轉告他一聲,就說我說的,要他以後不要再這樣。那些民工我會好好管教的,不讓他們來騷擾你們。」 娥媚笑著說:「誰叫他們不識相,以為老章好欺負。老章用松樹做樹弓還算手下留情,若是真火了,在什麼地方用檀樹做架樹弓,到時候就是沒有要誰的小命,也會將他的腰打斷。」 娥媚轉過身去,說是泡茶,人卻進了裡屋,再出來時她換了一身回娘家時在成都買的衣服,要孔太平評一評樣子如何。孔太平覺得娥媚這身裝束比先前又勝出幾分,便點頭說挺好的。娥媚很高興,上了茶後又要孔太平留下來吃午飯。說話時娥媚伸出手指將孔太平胸前的一根雜草輕輕地彈開。孔太平心裡明白,二十幾歲的娥媚在這深山老林裡守著快六十的章見淮,那股懷春之意就像鹿頭山上的泉水,就是沒有東西去碰去撩,也會晃蕩不止。 孔太平對女人一點欲望也沒有,喝完茶後,也沒找藉口,說走就走了。 剛剛翻過山頂,迎面碰上洪塔山。孔太平有些不高興地說:「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想見我了!」 洪塔山訕訕地說:「我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實在是這幾天有事脫不了身,再加上一下弄那麼多現金太打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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