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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太陽在頭頂上暖烘烘地照著。孔太平正一個人慢慢地走著,小趙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跑過來,老遠就響亮地喊著孔書記。小趙跑跟前說,趙衛東知道他要回鎮裡,親自安排了一頓飯,要孔太平無論怎麼忙一定要給個面子。孔太平心想反正要吃飯,哪兒吃都一樣,就答應下來。見時間還早,孔太平又到養殖場裡看了看。給池水加熱,不讓甲魚冬眠的大鍋爐熄了火。那些專門給甲魚曬太陽的沙灘上,連甲魚影子都看不見。洪塔山人沒回來,只在電話裡吩咐讓人下到冷水裡,撈四百斤甲魚等他回來處理。至於回來的時間,洪塔山沒有說。孔太平叫來一個副經理,讓他給洪塔山捎個話,不管養殖場下半年經營情況如何,給鎮裡的上交款一分也不能少。

  孔太平一進鎮委大院,趙衛東就上來將他迎進辦公室。桌子上居然擺著幾個水果,還有兩碟子奶糖。趙衛東對小趙說了聲十一點半鐘開飯,小趙將茶水泡好後,知趣地出了屋子。

  孔太平不願在趙衛東面前顯得被動,便先開口說:「趙鎮長真有福氣,一主持工作,縣裡就將最大的財政包袱拿走了。」

  「不過還有一隻尾巴在後面掉著,先前欠的教師工資縣裡不管。」趙衛東顯然已經得到了小許的彙報。「最近我想為鹿頭鎮引進幾個有發展前途的項目,如果投資方的老闆一來,恐怕我不能不陪著去一些幹部們不能去的地方。」趙衛東說話時,一副事先招呼的樣子。

  「社會發展越來越快。我今年三十六歲,你比我小一歲,應該更能適新環境。」孔太平將受到段人慶的無污染高山水庫名貴魚養殖基地的啟發後,在心裡盤算好了的念頭沉著地說出來:「我在外面找到一個向財政要錢的門路。你趕快以鎮裡的名義寫個六十萬元的項目報告,就說要搞一個千畝高山環保蔬菜基地。這事除了你我和寫報告的小趙,不能再有第四個人知道。對縣裡的頭頭也不能說,頭頭們大多偏愛鹿尾鎮,鹿尾鎮的人也比我們精,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們搶了這碗飯。」

  趙衛東一聽,連忙將小趙叫過來,用命令的口吻吩咐他在半個小時內寫好報告初稿。

  小趙聽聽就激動起來,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了,插嘴說:「這個想法太好了,哪怕上面不給錢,鎮裡也應該將這個富民項目搞好。」

  孔太平說出這話後,趙衛東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有件事,現在說可能遲了一些。我聽段人慶說,地委黨校好像要你提前回來?」

  孔太平不卑不亢地說:「只怕段人慶的嘴巴長錯了地方!」

  門外響起李妙玉的聲音:「孔書記在哪兒,怎麼回來了也不接見一下我們。」

  孔太平大聲說:「我在這兒。」

  李妙玉一進來,大家也跟著進來了。亂了一陣後,趙衛東開始拿李妙玉開玩笑。也許是多時不見,李妙玉看孔太平時眼光特別亮,一汪汪的水在孔太平身上不停地滾動著。李妙玉一點不怕這樣的玩笑,別人說得起勁時,她也裝作曖昧地勸孔太平今夜就別回去了。孔太平這時也有點興奮,李妙玉沖自己說著風騷話,居然聽得很舒服。吃飯時,孔太平將李妙玉叫到自己的身邊坐著。李妙玉坐下沒多久,一隻手便擱到孔太平的大腿上。孔太平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放到李妙玉的手上。輕輕一握之際,一股混沌的熱流立即在孔太平心裡打了一個旋,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像通了電的燈泡那樣亮了,趕緊將眼皮垂了下來。本是孔太平是想將李妙玉的手挪開,沒料到自己的手竟被粘上了。李妙玉的手在他的巴掌裡動了一下,緊接著又動了一下。孔太平將自己的手拿開後,心裡才開始砰砰狂跳起來。

  在回縣城的路上,孔太平還在想自己今天應該是失態了。李妙玉的手,他不知握過多少次,從來就是平平常常的,有感覺也只是比男人的手軟一些罷了,讓自己心動還是第一次。

  趙衛東藉口到縣裡有事,將孔太平送回家裡。小許在外面等著,孔太平進屋將半天裡跑的地方全跟月紡說了。他要月紡不要再為沒影的事替自己著急。孔太平拿上皮包要走,月紡牽著他的手好久不肯鬆開。孔太平告訴她今天晚上黨校還有一堂自習課,這種時候是萬萬不能曠課的。月紡好不容易將手鬆開,她指著孔太平的皮包,問他為什麼買了手機也不告訴自己。孔太平一愣後,打開皮包一看,果然有只嶄新的手機躺在裡面。孔太平覺得奇怪,昨晚回家後皮包就一直放在家裡。他問上午有人來過沒有。月紡說只有隔壁的小男孩過來同兒子玩了兩小時。孔太平對著手機琢磨了一陣,才記起有可能是洪塔山昨晚在車上偷偷地放進皮包裡的。孔太平頓生氣惱,要月紡馬上與洪塔山聯繫,將手機退回去。月紡卻另有想法。她要孔太平先將手機用著,這一陣他在黨校學習,有事找他方便些。孔太平想不出月紡的話有不對的地方。他將手機放回皮包時說了句,往後月紡查鋪就方便多了。月紡沖著孔太平嫵媚一笑,要他快逃,慢一點她就不放人了。月紡出門送孔太平時,趙衛東從車裡跳出來,笑嘻嘻地說,他本來要下車看看嫂夫人,又怕誤了他們的黃金半小時。月紡也不計較,緋紅的臉上盡是滿足的笑意。臨分手時,趙衛東特意提那份報告,他說,若是那筆錢要到手了,今年鎮裡就可以過一個舒服的年。孔太平響亮地說,只要沒人從中搗鬼,就絕對不會有問題。

  一路上孔太平不讓自己去想為什麼要如此哄騙趙衛東他們,眯著眼睛只管聽錄音機裡的歌曲。到了地委黨校門口,孔太平跳下吉普車,見區師傅又在搗弄煤爐,便上前打了個招呼。區師傅說,有個女孩來找他,可能還在宿舍附近等著。孔太平以為是孫萍,他匆忙往宿舍方向走。穿過長滿青草的大操場,遠遠地看見田毛毛坐在平常他們打籃球時放衣服的水泥凳上。

  沒等孔太平開口,田毛毛就說:「表哥,我想了好久,只有你能救我。」

  孔太平說:「你這是怎麼啦?」

  田毛毛說:「鹿頭鎮沒有讓我活下去的地方了。」

  孔太平見附近有人,就打開宿舍的門讓田毛毛進屋細說。田毛毛其實也沒有更多的理由,翻來覆去地說,她討厭鹿頭鎮,鹿頭鎮讓她沒臉見人。雖然幾句話說了很多遍,因為田毛毛很傷心,每說一次,都要趴在孔太平的身上痛哭一場。田毛毛趴在自己身上時,孔太平心裡非常緊張,他每時每刻都在盯著敞開著的宿舍門,擔心有人探頭張望。田毛毛哭了好幾場,門口一直無人出現。有幾次腳步聲已到了門口,又嘎然而止,隨之又悄悄地退了回去。孔太平更加不安,他感到別人已將田毛毛的哭聲當了那回事。不得已他只好大聲地叫著:「好表妹,你別只知道哭,都什麼年代了,還有挺不過去的事嗎,再說還有法律為你撐腰!」哭得太久後,田毛毛開始口渴了。孔太平趕緊擒上開水瓶往外走,拐過牆角正要下樓迎面碰見陶鄉長和董鄉長。

  董鄉長沖著他一笑說:「你別裝模作樣,以為別人智力低下,開著門就瞞得過。好在我們的職業道德還不錯,沒有從你門前過。」

  孔太平舉起開水瓶,做出要砸過去的樣子。「你這老油子,別老將自己的心來比別人,她是我的親表妹,同家裡鬧翻了,來找我回去調解。」

  「啊!」董鄉長做出一副大智若愚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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