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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孫萍說:「我也說點心裡話,儘管現在許多人把入黨看得很淡,可在地委機關不入黨就矮人一頭,升職評獎都輪不上。機關裡年輕人多,若是老老實實地等著排隊,到輪上你時,人已經老了。我這個副科長看上去同鎮裡的副鎮長副書記級別相同,卻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因為地委機關裡,就連清潔工也能混上一個的副科級。在地委機關當副科級,根本不是什麼提拔,只是替人解決工資福利。所以下來幫忙工作的人都想在回去之前能在基層將黨入了。不然,基層又苦又累,誰願意下來。」

  孫萍的話讓孔太平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地委辦公樓見到組織部那幫年輕人時產生的那種蔑視完全錯了,連孫萍這樣的女孩都有如此成熟老到的政治品格,那些人想必會更厲害。到這一步,孔太平已顧不上其它的了。他要孫萍為自己總結出一兩件比較突出的事蹟,這樣他才有理由在黨委會上親自提議。孫萍想也不想就脫口說,自己在泥石流災害來臨後的搶險中,親手救了四個受傷農民。其中一個農民跪在地上朝她磕頭的情景,還有照片。孔太平幾乎被這話鎮住了,他實在佩服孫萍的勇氣。鎮裡幹部全都領受過災民所說多謝救命之恩的話。孫萍還說她在救災現場被碎玻璃割破腳掌,那件新裙子也被樹刺拉破了。孫萍的第二件事蹟,是為鎮裡的工作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宣傳。這一點孔太平沒有異議。

  在去公安局之前,孫萍迅速將入黨申請書和個人先進事蹟寫好交到孔太平手裡。

  孫萍與公安局的小馬見面之前,孔太平從小袁那裡拿了一千塊錢給她做活動經費。孫萍沒有要,她說小馬不是那種可以用金錢收買的人,小馬一向只看重一個情字,親情、友情、愛情和真情,四者皆能降服他。

  趁孫萍去公安局時,孔太平回家去了一趟。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屋子裡有幾分零亂,這同月紡一貫愛整潔的習慣有些相悖。他便猜測是不是出了什麼要緊的事,才讓她變得手忙腳亂連屋子也顧不上收拾。他進到裡屋,果然看見桌頭櫃上放著一張字條。

  月紡寫道:舅舅被惡狗咬傷,住在鎮醫院裡,我去看看,下午趕回來。

  孔太平有些吃驚,他隱約感到惡狗可能就是養殖場的大狼狗。

  孔太平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他沒有同鎮辦公室聯繫,而是直接給黃所長打電話。孔太平想既是惡狗傷人,派出所一定會知道原因。果然,黃所長告訴他,的確是洪塔山養的大狼狗咬傷了田細佰,起因是為了那塊棉花地的歸屬問題。具體細節還沒搞清楚,但趙衛東已叫人將洪塔山扭送到派出所,收押在案了。孔太平聽後對著話筒冷笑一聲,並隨口罵了一句「狗日的!」黃所長以為孔太平在罵洪塔山,不知道真正挨駡的對像是趙衛東。

  9

  孔太平剛同黃所長通完電話,孫萍就將電話打進來,要孔太平趕緊回招待所。孔太平鎖上家門回到招待所,孫萍見面劈頭蓋腦就是一句:士別三日,真得刮目相看。孫萍說小馬曾經是那麼單純的一個小夥子,過去還每週寫一首詩,可現在開口要錢連結巴也不打一個,舌頭翻一個花就要五百元。孔太平將孫萍方才沒有要的一千塊錢都給了她。孫萍只要一半,孔太平讓她拿著備用。他有一種預感,不管原因是出在孫萍還是小馬那兒,結局肯定還要加碼。果然,孫萍再次回來,進門就很文雅的罵了一句小馬,說他一日三變,剛說好五百,回頭又要翻一番。孔太平不去細想其中的細節,花錢去掉心病,怎麼說也是值得的。好在那些有關洪塔山的檢舉信及材料,小馬都當著孫萍的面燒毀了。

  孫萍還有其它安排,她讓孔太平忙自己的去,不用再陪自己了。

  早已心無旁鶩的孔太平連忙回到家裡,一門心思等著電話鈴響。他急於瞭解田細佰被咬傷的情況,又不想丟身份打電話到鎮委會去問。這樣的事,應該是下面的人主動及時地向自己彙報。等到下午三點半,鎮裡還無人打電話給他。幸好小許敲門進來了。

  小許坐下來將惡狗咬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原來洪塔山這幾天一直瞞著孔太平在同田毛毛辦那棉花地轉讓手續。因為土地所有權在國家和集體,這事必須通過村裡。村裡知道田細佰視土地如生命,怕鬧出事,就推到鎮上。那天孔太平打電話找不著洪塔山時,洪塔山正在同趙衛東談這塊棉花地的事。趙衛東一反常態,不僅支持而且非常積極,第二天便親自到養殖場去敲定這事。村幹部中有人向田細佰透露消息,田毛毛回家偷土地使用證時,被田細佰當場捉住,並在她身上搜出一份轉讓合同書來。氣得田細佰將田毛毛揍了一頓。田細佰拿上合同書幾次要闖進養殖場去找洪塔山算帳,都被門衛攔住。天黑以後,洪塔山牽著一隻大狼狗在鎮上散步,被田細佰看見。他撲上去找洪塔山拼命。洪塔山當時沒有還手,白挨了田細佰兩拳頭。但洪塔山牽著的那只大狼狗,撲上來一口就將田細佰手臂上的肉撕下一大塊。事發之後,趙衛東翻臉不認人,指揮一些圍觀的人將狼狗當場打死,並將死狗和洪塔山一起送到派出所關起來了,並由小趙代理養殖場經理職務,同時還讓田毛毛協助小趙管理養殖場。在土地轉讓合同書中本來就有這一條,由田毛毛出任養殖場辦公室主任。

  司機小許說的這些情況,完全出乎孔太平的意料之外,洪塔山瞞著他搞的這些更讓他氣憤。他這才明白田毛毛那天為什麼說自己馬上就有一個讓他意料不到的工作。田毛毛一直想進養殖場,但他從內心裡不願表妹同洪塔山一起工作,所以他一直沒有同意。讓他想不通的是趙衛東這麼安排田毛毛是出於什麼目的。讓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去管理養殖場,哪怕只是協助也會讓大家懷疑趙衛東作為鎮長的決策能力。

  小許走後,孔太平決定給鎮裡打個電話,他要讓那些人重新體會一下自己。他撥通鎮裡電話後,也不問對方是誰,便大聲說,如果看到月紡就讓她馬上回家來。說完這話他就將電話掛了,他很清楚月紡這時肯定已在回縣城的末班車上。他知道小趙馬上就會將電話打過來。果然,一分鐘不到,電話鈴就響了。他將免提鍵一按,就聽見小趙在那邊問:「是孔書記嗎?」他沒有理睬,隨手用遙控器將電視機打開。小趙不停地問:「是孔書記嗎?是孔書記家嗎?」小趙在電話裡足足叫了十分鐘。十分鐘後,他才用一個指頭敲了一下免提鍵。

  天黑之前,月紡回來了。月紡說,在她的努力下田細佰暫時還沒有同田毛毛斷絕了父女關係。別的情況同司機小許說的差不多,有關內幕是李妙玉趁著沒人時,偷偷告訴她的。孔太平對這些遲到的消息沒有興趣,正在埋頭想事情,忽然覺得月紡一邊說著話一邊走神,鼻子一伸一縮地,像是一隻狗在嗅著什麼異常的氣味。

  孔太平下意識地問:「你怎麼啦?」

  月紡有些憋不住,就將心裡的話說出來:「怎麼這樣巧,孫萍一回地委,你就跟著去地委辦事?」

  孔太平說:「你放心,一個大男人,說話是要算數的。」

  月紡說:「現在的女人就是喜歡找大男人做情人。這次去鹿頭鎮我只呆了一天一夜,就聽說趙衛東的好幾宗風流故事。按我們金融系統的規律,二把手是一把手的影子,正職沒做的事副職是絕對不會做的,正職若做了副職肯定不會讓自己吃眼前虧。你對我說實話,孫萍是不是回地委去做人工流產?只要你說實話,我也許不會計較的。」

  孔太平大吃一驚:「你這是說的哪門子話?」

  月紡冷笑起來:「你別當這是在訛詐。我說話是有來頭的。你身上有女人血腥味!」

  孔太平差一點將碰上縭子的事說了出來。月紡發現孔太平在遲疑,以為自己猜測對了,一股氣從心裡湧出來堵在嗓子眼上,頓時臉色就變了。孔太平見狀馬上上前扶住月紡,他用手在月紡的背上拍了幾下。緩過氣來的月紡山崩地裂地哭嚎起來。孔太平見不說清楚是不行了,就將自己在地委招待所碰上縭子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月紡。縭子的事講起來很動聽,月紡一會兒就迷住了。到後來,孔太平索性將自己撿到的信和縭子留下的電話號碼全拿出來給月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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