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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五


  一四九

  在天門口的葬禮中,阿彩死去這一次是最隆重的。天門口人在一起挖古,內容中少不了抬杠,哪怕是說雞毛蒜皮的小事,心裡認同對方了,嘴上還要挑三揀四,說事的人往往無足輕重,倒是那些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人,會被大家長久記住。在阿彩的葬禮前後,大家難得異口同聲地說,太罕見了,這樣的事從未有過。十六個人用一根龍杠抬著棺材送阿彩上山,杭九楓執意舉著白幡走在最前面。絲絲和線線反對這種不合倫理的舉動。當丈夫的在棺材後面跟著,才不失男人身份。杭九楓說:「我想走在哪裡,就要走在哪裡。」「我們死了,你會這樣嗎?」絲絲和線線有些失去理智地問。

  「阿彩和我是革命夫妻加戰友,你們不是,你們只是我喜歡的女人。」「屁!你是想挽回當初離婚丟的臭面子。阿彩只是副政委,如果當政委的傅朗西死了,未必你還要騎到棺材上,給他當乾兒子?」

  「說得好,給傅政委當乾兒子,就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杭九楓毫不掩飾自己的真情。因為阿彩也是獨立大隊的領導人,天門口一帶曾經與獨立大隊有過關係的人,差不多都來了。人一多,又鬱鬱寡歡地都不說話,無人刻意渲染,氣氛就不比尋常。想當年,愛梔穿著雪狐皮大衣出現在天門口時,滿街人的表情莫不是那雪後初晴的陽光,要多燦爛有多燦爛。絲絲和線線又勸杭九楓,用雪狐皮大衣作為阿彩的壽衣,既不合乎常理,也太不划算,如此考究的雪狐皮大衣,留下來少說也能穿三代人。杭九楓指著鼻子要她倆閉嘴。

  在大家的心目中,阿彩在武漢受到的欺侮,超過那件跟隨她人土為安的雪狐皮大衣。吃過大碗肉,喝過大碗酒,葬禮就算結束了,來的人卻都不願意走,大家聽信了一省的主意,截住從武漢來的長途班車,將車上的武漢人搜出來,也要他們當眾吹避孕套,掛在自己的脖子上,並到剛剛壘起來的新墳前認罪。天門口人做這樣的事,實在太容易了。長途班車上的人或許有所察覺,過了涼亭還沒有停下來小憩的跡象。聚在公路邊的人馬上抄起一具十二根鐵齒的耙,迎面一扔,在一片驚叫聲中長途班車緊急停了下來。天門口人蜂擁而上,將說武漢方言的人全部找出來,讓他們做了阿彩曾不得不做的那些事。一些人還將女售票員的頭髮剪了,往頭上抹了一層田泥,逼著她們裝癩痢。沒想到杭九楓大發雷霆地將這些做法當成是對阿彩的進一步侮辱。一聲令下,長途班車離開了天門口。班車上的人並不感謝杭九楓,相反,長途班車開出一段距離後,從車窗裡探出許多人頭,沖著天門口人罵了許多極其難聽的話。

  杭九楓沒有聽到這些罵聲。他要趁著那些與獨立大隊有關係的人還沒散去,抓緊時機將獨立大隊恢復起來。整個過程中遇到的惟一阻力是名稱問題。一省認為仍舊叫過去的「天門口獨立大隊」,不符合當前紅衛兵運動的原則。一省的提議最終被杭九楓接受了,阿彩死後的第三天,恢復起來的獨立大隊被正式命名為「捍衛紅色理想天門口獨立大隊」。杭九楓還提議,讓阿彩永遠作為獨立大隊的副政委,和傅朗西所擁有的政委與指揮長一職相同,永遠不再委任給其他人。大家都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杭九楓說什麼,他們都用歡呼來表示贊成。

  「我提議,讓一省擔任參謀長!」大家像打雷一樣吼了一聲好。

  「我提議,將司令部設在糧管所!」大家又像打雷一樣吼了一聲好。

  在天門口,紅衛兵運動的興起實際上始于阿彩死後第十天。

  那一天,在武漢測繪學院當紅衛兵勤務員的白送,突然帶著兩卡車人回到天門口。那些人一律戴著「大別山紅色自由鐵衛隊」的紅袖章,下車伊始,就將侉子陳揪出來,在小教堂門前開會狠狠鬥爭了一場。緊接著,白送就宣佈全面奪權,將區公所的所有大印全部搶到手,用一隻軍綠色帆布挎包裝著,走到哪裡,背到哪裡。在大學裡深造了一陣,又在武漢三鎮早早經受紅衛兵運動洗禮和鍛煉的白送似乎很大度,既有歷史上劉備三顧茅廬拜見諸葛亮的智慧,又有當年在延安的共產黨統帥隻身深入虎穴重慶、與國民政府最高元首面對面談判的勇氣,他獨自一人來到小西山上的糧管所,親口告訴杭九楓,只要「捍衛紅色理想天門口獨立大隊」,與「大別山紅色自由鐵衛隊」結成統一戰線,可以讓杭九楓擔任司令員,自己則當政委。杭九楓理所當然不會接受這樣的建議。

  白送每次來說,所得到的回答完全相同。杭九楓還要白送當眾脫下自己的褲子,讓他看看小卵子長圓了沒有。

  在宣佈奪權後的第五天,白送終於惱羞成怒,讓手下的人在小教堂外面用土紅寫上一條大標語:征服小西山,統一天門口!與標語上寫的順序相反,白送將統一天門口的目標放在前面,還沒征服小西山上的獨立大隊,便指揮手下人去奪各個大隊的印章。白送統一天門口的過程只在十二個大隊中邁出兩步,就被七大隊那些與獨立大隊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人斬斷了。七大隊的人曾經怕過以侉子陳為代表的北方人,多少年來也沒找到出這口惡氣的機會。

  七大隊的幹部這一次看得很准,白送這只兔子之所以想起來要吃窩邊草,肯定是在武漢的紅衛兵運動中被別人打得卸甲丟盔抱頭鼠竄。白送來七大隊奪權時所說的話,從側面驗證了這些猜測。

  白送站在一隻石滾上,大聲鼓噪,說武漢三鎮又在重現幾十年前白色恐怖,此次挺進大別山,是天降大任於他們。被幹部們鼓動起來的當地人,將自投羅網的白送他們圍了一天一夜,不讓他們吃,不許他們喝,最後還沖上去將他們一個個捆住送回天門口,交給杭九楓發落。早就在小西山上等待合適機會的杭九楓,因勢利導地展開了對鐵衛隊的致命一擊。

  隨著一聲炮響,傳說去了宣化店的一省現身了。林大雨等一些有過親身經歷的人,一下子聽出來,這是鐵沙炮的聲音。轉眼之間,一省便身先士卒抬著專程去宣化店搶回來的鐵沙炮,從下街口沖進來,對著小教堂上的鐘樓又放了一炮。那些跟隨白送而來的紅衛兵被威風凜凜的鐵沙炮嚇壞了,扔下一大堆從各地搶來的大印,順著西河流水的方向落荒而去。這時候的杭九楓反而對白送格外客氣,親手替他松了綁,還親自送他去見林大雨。

  杭九楓以為白送會因此臣服,沒想到當天晚上白送就逃走了。

  林大雨來向杭九楓報信時,特意提醒說,白送上大學後,將那些可以當科學家的知識全部學到屁眼去了,心裡裝的全是陰謀詭計。如果是很大陰謀也無話可說,白送的陰謀全像小肚雞腸,在武漢三鎮混不下去了,便想著也像傅朗西他們當年實踐過的那樣,回到天門口,再搞一次所謂的以農村包圍城市。林大雨的語氣看似責駡,更多的是暗自誇耀。細米後來也在絲絲和線線等女人面前說起白送。在細米的敘述裡,白送回天門口的原因,完全是為了雪葒。他要借此讓雪葒領教當前的武漢三鎮,哪種男人最值得女人去愛,才有意回天門口露一露自己的尖尖角。

  杭九楓毫不在意這些,他在設想如何去武漢迎接傅朗西,哪怕只讓他回來露個面也行。

  一旦決定了,杭九楓便星夜兼程趕到武漢。大家擔心的長途班車上的武漢人會趁機報復的情況沒出現,倒是從浠水縣境內路過時,被一幫佩戴著「紅色造反者巴河第一司令部」紅袖章的人攔住,要車上的人全部下來,參觀他們按照巴黎公社原則建立起來的新農村。臨離開時,還要大家高喊:「巴河一司萬歲!」杭九楓下了車,但沒有喊口號,更沒有將這件事記在心裡。

  杭九楓一直在想見到傅朗西如何說話。

  「阿彩被武漢害死了!」

  「天門口是傅政委的福地,現在的群眾基礎比當年還要好。」

  「我已經單槍匹馬將獨立大隊恢復起來了,傅政委指向哪裡,我們就沖向哪裡。」

  「天門口人人都在想念傅政委,日日夜夜都在盼著傅政委回去,領著大家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

  杭九楓想到的這些足以打動傅朗西的話,卻沒有機會說出來。

  下了長途班車,杭九楓的腳下比去找阿彩時還跑得快,沒想到傅朗西的家門被一把大鐵鎖鎖得嚴嚴實實的。

  杭九楓在附近轉了一天一夜,只聽說紫玉死了。杭九楓記得當年王參議說過的話,傅朗西還健在,有旺夫之相的紫玉無論如何也不會先一步死去。杭九楓不相信。阿彩死了,想進一步打聽,只能去找白送了。

  一進武漢測繪學院,杭九楓就被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弄得眼花繚亂。大字報上有關白送的內容不算多,但也不少,粗粗地看了一些就明白,白送之所以從二號勤務員躍升為一號勤務員,是因為他領著一部分紅衛兵從先前的組織中分裂出來了。白送領導的這一派比較弱,所以被人扣上一頂保皇派的大帽子。白送手下有個號稱二號勤務員的女紅衛兵,從印在紅衛兵戰報上的照片來看,女紅衛兵的乳房和屁股十分突出,按照天門口的說法,這種樣子應該叫做發了。凡是女子,只要同男人睡過,都會如此發了。女紅衛兵最早是白送的姘頭。後來,白送的紅衛兵組織被過去的戰友帶人擊潰了,白送的二號勤務員成了別人的戰利品後,立即送給他一頂綠帽子。紅衛兵戰報上還有漫畫,戴著兩頂帽子的白送沖著自己的二號勤務員破口大駡:「你這個婊子!」上醫院做過兩次人工流產的女紅衛兵說:「我是革命的婊子!」漫畫上的許多圍觀的人搶在白送前面叫喊:「我是革命的流氓!」關於白送的情況,大字報上基本說清楚了,那些寫大字報的人一共分成了多少派別,杭九楓卻越看越不明白。

  杭九楓在學校裡面轉了一圈,找不到白送的行蹤。返回天門口的路上,杭九楓想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就是沒有想到傅朗西很快就會回到天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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