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三〇四


  吊在樓梯上的戚大姐的屍體已經被人收走了,天還沒黑,屋子裡就陰森起來。杭九楓心裡有數,既不說走,也沒有賴在阿彩屋裡不動,順著樓梯走了幾步後,在戚大姐上吊的地方坐下來。天色終於黑了下來。不知何故,武漢三鎮全部停電了,沒有電燈的城市比天門口更黑暗。杭九楓只能坐在樓梯上暗暗生氣。當年帶著阿彩來武漢,回去時卻成了光杆司令一個。如今,二老闆死了,又有人將阿彩往絕路上逼,假如自己仍然無法帶阿彩回去,天門口的人當面不敢笑話,背後挖古時肯定是笑話成堆。杭九楓咬著牙對自己說,阿彩想尋死,吊頸也得用天門口的繩子,喝藥也得用天門口的砒霜,總之,非回天門口不可。決心一下,杭九楓就將自己當成是替阿彩守門,平平靜靜地坐在樓梯上,仿佛只打了一陣瞌睡,沒想到竟然到了下半夜。突然亮起來的電燈,讓熟睡中的咸安坊猛地歡呼起來。杭九楓也被驚醒了,眼睛剛剛睜開就覺得身後有人,回頭一看,阿彩竟然也在樓梯上坐著。

  「我夢到戚大姐了。她已經承認了,自己就是七小姐。戚大姐兌,她早就該死,沒想到後來又活了這麼久。戚大姐變得醜了,當了鬼魂,那舌頭也沒有縮回去。」阿彩說這些話的目的,是為了鋪墊下面的要求:「進屋吧,給我做個伴,我怕戚大姐伸手四處亂摸!」

  「曉得怕就好辦!回去吧,回到天門口就不會害怕了。」

  「不!不!不!絕對不!我絕對不會跟著你回天門口!」

  「你會願意的!你不回去,那件雪狐皮大衣留給誰穿?」

  聽到這話,阿彩好久沒有做聲。杭九楓也被自己弄得不知所措。他都不敢相信,似這種藏在心尖尖上的話,竟然一不小心就跑到嘴邊上了。

  阿彩回屋不久,又出來在杭九楓身後坐著:「你不是說那件雪狐皮大衣不在你手裡嗎?」

  「你不要揭我的短,那是我第一次說假話。」這樣的回答似乎仍不能讓阿彩放心,她鬱鬱地回到屋裡,隔了一陣又鬱鬱地出來了:「愛梔的雪狐皮大衣真在你手裡嗎?」

  「不在我手裡,未必在你手裡不成?」

  「你真的不是留給雪檸?真的打算給我了?」

  「我都對你說了,我只說過一次假話,不會說第二次。」

  阿彩索性不回屋了,像先前一樣默不作聲地坐在樓梯上。

  江漢關上的大鐘敲響清晨五點,阿彩才猛地站起來,回到屋裡乒乒乓乓地收拾東西。半個小時後,阿彩拎著一些東西,徑直走下樓梯。兩個人沒有說話,直到進了長途班車站,杭九楓才忍不住問阿彩,她是不是真的決定回天門口。阿彩則用他的口吻反過來對他說,在他面前自己也只因為一縣的身世說過一次假話。杭九楓心裡擱不住話,後來他又問,阿彩是不是因為想得到愛梔的雪狐皮大衣才跟著他回天門口。這一次,阿彩說的話完全是自己的意思:這麼多年來,杭九楓還沒有看清雪狐皮大衣的真實含義。阿彩死後,杭九楓扳著手指數了又數,從上車開始,到在天門口下車,一路上阿彩難得開了幾次口,每次說話都與雪狐皮大衣有關。

  杭九楓將阿彩帶回天門口的消息嚇壞了絲絲和線線,她們不相信阿彩願意回天門口,沒有按杭九楓的吩咐為阿彩準備睡房。

  阿彩本來就不願意進九楓樓,與絲絲和線線沒有任何關係。杭九楓一生氣,硬將兩個女人的頭扯在一起,狠狠撞了幾下。

  阿彩在白雀園內安頓好自己,就去紫陽閣同雪檸說了整整一夜話。天亮之後才回屋裡,關上門,一覺睡到太陽偏西。等到點燈時,阿彩又去了紫陽閣,依然同雪檸說了整整一夜話。

  同樣的情形重複了三天,一心想同阿彩破鏡重圓的杭九楓,終於明白,阿彩這是要他說話算話。那天一大早,杭九楓沒有對任何人說,他要去做什麼,出門後,還一路往回看有沒有人跟過來。通往西河的路上只有他自己。已是秋天,西河流水不再如溫順的女人,杭九楓在雨量室附近下水時,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當初柳子墨選址修造雨量室,就看中了這一帶的河床相對穩定,不像別處,一季一個模樣。杭九楓往水中深潛了三次,才找著放油布包的那處石洞。杭九楓往回走到街上,多半人還沒起床。他在白雀園門口等了一會兒,阿彩就從紫陽閣內出來了。

  「杭家人從來說話,哪怕錯了,也會算數。」杭九楓迎上去,將油布包用力抖開:藏了多年沒露面的雪狐皮大衣,仍然雪一樣白亮,雪一般純潔。阿彩上前端詳了一陣,這才伸手接過,可她還是將杭九楓關在門外。外面又是上街的日子,來來往往的人非常多。阿彩沒有上床睡覺,卻將自己關了整整一天。連圓表妹都在議論,阿彩終於得到愛梔的那件雪狐皮大衣了,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關起門學那孤芳自賞。任外面的人怎樣說,阿彩都沒反應。

  天又黑了,杭九楓有些心煩,自己答應的話都兌現了,說什麼也該阿彩為他做那應該做的事情了。杭九楓由輕到重,由重到輕,反反復複地敲了幾遍門,屋內一點動靜也沒有。這時候,還沒有人意識到阿彩會出事。直到杭九楓一時性起,飛起一腳踢開房門闖進去,大家才發現阿彩已死了。阿彩臉上盡是笑容,配著那件穿在身上的雪狐皮大衣,真是從未有過的美麗。

  杭九楓悶了好久。雪檸進來詢問阿彩的後事如何料理,他突然惡狠狠地吼叫,要她說說這幾夜阿彩對她說了些什麼。雪檸略顯憂傷地告訴他,阿彩的確說了許許多多的話,歸納起來卻只有兩句話。第一句話是,自己當年跟著別人鬧革命,徹頭徹尾是一場美麗的錯誤。第二句話是,自己這輩子受到杭九楓的侮辱,全部加到一起,也不及這幾個月來受到侮辱的百分之零點一。

  心情鬱悶的杭九楓不得不在那裡又是吼又是跳:「不等傅政委了,老子要先將獨立大隊恢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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