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三〇〇


  只有短短一瞬,看到此情景的人便齊聲叫起來:「快看好戲,比烏蘭牧騎還好看的戲!」

  一省從未這樣挨過女人身子,顫抖著說:「放開我!」

  雪葒紅著臉卻不放手:「你放白貓,我就放你!」

  這句話被站在一旁的杭九楓聽見了,他大聲地說,就這樣抱下去,誰也莫鬆手,過一萬年就會化成一堆不知羞恥的石頭。說歸說,杭九楓當即從一省手中接過白貓,還要拿過那把刀,替一省殺了白貓。雪葒鬆開一省,再往杭九楓那裡撲時,杭九楓又將白貓扔給一省。

  外面鬧得正歡,阿彩擠了過來:「放了白貓。」

  杭九楓有些吃驚,張開嘴有話好說卻出不了聲。阿彩說:「認不出來我這個癩痢婆了?」

  阿彩主動稱自己為癩痢婆,讓杭九楓更吃驚。阿彩掏出一隻錢包:「不就是丟了五元錢嗎,我來賠。」

  杭九楓鎮靜下來:「天門口有成百上千隻會吃錢的貓,你賠得起嗎?」

  阿彩說了一句激將的話:「去捉來呀,賠不起錢,就將我這個大活人抵押給你。」

  杭九楓不同她直接對話了,轉而對一省說:「還記得不,你的那個讓驢子狼嚇死的哥哥一縣就是她生的!」

  一省從剛才與雪葒的相擁中回過神來:「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說,癩痢癩得苦,娶個母老虎,癩痢癩得辣,嫁個睜眼瞎。你就要打人。在家裡癩痢二字是皇帝的諱號,只你一個人說得,別的人都說不得。」

  杭九楓說:「她要賠錢,你要不要?」

  一省說:「有魚腥的錢我要,有癩痢腥的錢我不要。」

  杭九楓說:「那就莫等,再等下去錢就會化成貓屎。」

  一省將白貓翻過來,揮起尖刀在那兩排米粒一樣細小的乳頭中央均勻地劃上一刀。白貓前所未有的慘叫,讓阿彩和雪葒驚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省又用尖刀在血淋淋的腹腔中挑出一團腸胃,找了一陣,只找到一根認不清來歷的細小骨頭。一省將沾滿鮮血的手在地上擦了擦,同時望著杭九楓。

  「杭家人不說假話,是一省看錯了,白貓沒有吃錢。」說著話,杭九楓將一省扶了一把,二人大大方方地分開人群,往九楓樓走去。

  停在下街口的解放牌卡車上傳來喧天鑼鼓聲,淹沒了紫陽閣門口的動靜。從省裡來的烏蘭牧騎演出隊夜裡還要在羅田縣城演一場戲,聽到鑼鼓聲,吃完派飯的演員們都往車上爬。

  阿彩往下街口走了幾步,突然轉身一路小跑追上杭九楓:「杭家人越來越讓人可憐,只能同一只貓鬥狠。」

  「癩痢婆好可憐,連狠話都不會說了!你要說悔不當初一刀割了我的卵子,才會讓我害怕!」

  本想教訓一下杭九楓的阿彩反而被杭九楓氣得臉色嘎白,直到解放牌卡車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離開天門口,也沒有再說一句話。插在解放牌卡車車頂上的那面紅旗終於不見了,被幹部們放了半天假的人們依依不捨地離開天門口,沿著大大小小的道路往各個方向散去。

  結束這番烏蘭牧騎式的演出回到武漢,阿彩曾經給雪檸打過一次電話。趕上一省到小教堂幫忙寫宣傳標語,區公所秘書讓他放下筆,去叫雪檸來接電話。一省在白雀園門口碰上雪葒。雪葒用手死死捂著耳朵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這次的通話自然沒有完成。隔了幾天阿彩再次打電話到天門口。不巧雪檸正好去雨量室了,雪葒替她接了。阿彩這樣辛辛苦苦地打電話,是因為這次來天門口,心裡淤積了一隻疙瘩,她想同雪檸說說話,尋求一種解脫。

  阿彩在電話裡回憶起當年梅外婆所說:野獸多時,人只顧得上同野獸鬥。野獸沒有了,人還想殺想鬥,就只有將人自己作為對手了。

  用的方法還是同野獸鬥時一樣,認不清哪邊是人,哪邊是獸。雪葒同阿彩說不上話,只能答應將她所說的一一轉告給雪檸。阿彩與雪葒約定,第二天的同一時間還要打電話來。

  第二天,離約定時間還有半個小時,雪檸就去小教堂等。區公所秘書很客氣地給她讓了座,還將只有行政十九級以上的幹部才能訂閱的報紙《參考消息》遞給她看。在第二版上,有篇援引法國報紙的文章說,在中國大陸,以四清為手段、以社會主義教育為目的的運動不僅看不到結束的跡象,相反,還有可能釀成一場更大的運動。那位叫烏拉的中國問題專家還說,如果接下來的運動能夠走上法國社會普遍遵循的後巴黎公社的和平鬥爭原則,其意義將會空前深遠,反之,假如仍舊仰賴歷史的慣性力量,繼續使用對肉體進行消滅的古老革命方式,也許一場前所未有的劫難就會發生在世界人民眼前。這位烏拉說的都是空洞無物的理論,並沒有丁點具體事實。雪檸還毫不猶豫地將報紙上的烏拉,當成那個曾經邀請天門口的說書人去法國演出的烏拉。

  雪檸接過報紙和將報紙還回去時,秘書都趁機或輕或重地捏了捏她的手。雪檸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卻沒有其他反應,那種感覺還不如坐在屋裡時被一隻突然出現的貓舔了一口,或者是被一隻狗蹭了一下。

  阿彩第三次打電話來,只說了一句:「你是雪檸嗎?」

  「是的,我就是雪檸,我就是雪檸,聽到我說話沒有?」

  不知回答聲有沒有傳過去,電話沒有動靜了。無論雪檸如何拍打電話機的舌簧,甚至將搖把搖了幾十圈,阿彩的聲音再也沒有傳過來。

  後來雪檸到上街口外新蓋的郵電所,像阿彩一樣,連續三次給遠在沙洋農場的雪藍打電話。打給雪藍的三次電話,次次都沒落空。

  沙洋農場那邊針對重刑犯的思想改造運動愈演愈烈。第一次打電話時,正趕上在隔壁圖書室當管理員的一個男犯人上吊自殺。

  那個男犯人從來都是全勞改農場穿得最整潔的,至死也將中山裝上的衣領扣得緊緊的。頭天晚上開大會,男犯人受到批判,在勞改農場子弟學校讀書的學生上圖書室借書,他從不推薦描寫革命書籍,而是再三再四地讓他們看那些與革命鬥爭風馬牛不相及的小說。第二次打電話到沙洋勞改農場時,又趕上一個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的尼姑,同樣選擇上吊方式了結自己的生命。尼姑自殺的原因更簡單,一些人逼著她改名字,不許姓釋,也不讓叫空慧,並說第二天早點名,就開始稱她吳神論。姓釋名空慧的尼姑不肯就範,用一根系在屋樑上的繩索套住了自己的脖子。這兩次雪檸都沒顧得上說自己想說的話,直到第三次,雪藍才同雪檸說起華小於。華小於死去的消息,雪檸早就寫信告訴雪藍了。後來雪葒去沙洋農場散心時,也當面同雪藍說起過。除了傷心,雪藍什麼話都沒說。聽到雪藍主動提起華小於,雪檸心裡頓時踏實了。雪藍提起華小於,是要告訴雪檸,一鎮在沙洋農場生活得非常好,並且已經開始向華小於學習,認真研究民間藝術。雪藍要雪檸想辦法將華小於整理的那部說書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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