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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五


  鐘樓上的大鐘忽然一聲接一聲地響起來。雪藍對著自己的胸膛輕聲說了一些話。

  「我們不能為了一點眼前利益而放棄對真理的探索。」華小於耐心地等到鐘聲停歇下來才又說,「真理不是福音,真理是對每一個人的救贖。」

  天色有些暗了,正好雪葒過來探聽動靜:「哪有你們這樣談戀愛的,一臉的世界末日。」

  雪藍揪著雪葒的耳朵,跟著她的掙扎離開了氣象站。華小於沒有對雪藍露出一絲相逼的意思。

  第二天上午,還在嘔吐的圓表妹突然眼淚汪汪地跑來氣象站上班,並且再次打電話給董重裡,要他莫回來了,衛生所的楊醫生診斷她患的也是腸胃性感冒。圓表妹一上班,華小於就得回旅社去當服務員。一夜沒有睡好,眼窩都黑了的雪藍終於暗示,只要將氣象日誌一天天地倒著看回去,也許就能找到答案。按照雪藍所說,華小於在翻過的每一頁氣象日誌上,都能看到用括號標注出來的觀測室室內的濕度。那是一個相對穩定的數據,就像他曾經見過的不同尋常的紅色汞柱,不會高過百分之三十八,也不會低於百分之三十二。隨著對時間的一天天回溯,華小於越過了作為糧管所的關老爺廟被傳聞中的馬鷂子縱火燒毀的日子,經過一個月的繼續後退,最終停在只有兩種濕度數據,沒有附加括號的那一天。

  「我明白了。我要以個人名義重寫這些事件的報告。」

  「你不會重蹈覆轍吧?段三國不是當面說過你嗎,因為沒有看透政治鬥爭的黑暗,才被打成右派分子!」

  「人總是會在真理面前臣服的。用不著怕這怕那。」

  「你也得想想,我們還應該為哪些東西臣服!」

  「我已經臣服了,我喜歡聽你媽媽小時候就為二十四朵白雲愛上柳先生的故事。」

  一四一

  常娘娘總記不得小教堂的今昔歷史,那座一溜掛著三塊白底黑字或者白底紅字大招牌的門,別人不敢隨便進,常娘娘只要在街上出現,必定要進去。進去了不說,還要推開每扇門,從常守義開始找。別人說常守義死了,她就找杭天甲;別人說杭天甲也死了,她就找馬鷂子,一個個地一直找到杭九楓頭上。別人若說,杭九楓搬到小西山的糧管所去了,常娘娘就會怔一陣,然後再說:「我找常娘娘!」那一天,常娘娘從小教堂裡出來,突然對雪檸和雪藍說:侉子陳帶著二十幾名全副武裝的公安人員離開縣城,要來天門口捕捉縱火燒毀糧管所的罪犯。常娘娘是從正在接電話的秘書那裡聽到的。常娘娘報信時一點也不瘋癲,還說:「這下子,段三國和杭九楓可遭殃了。」常娘娘好像早就瞭解其中的許多秘密。

  雪藍連忙跑到白雀園旅社告訴正在喂豬的華小於:「你的個人報告見效了,抓人的人已經上路了!」

  華小於不以為然:「只有這樣,社會才能文明進步。」

  「只怕這事要鬧得很大,你可得早點想個辦法。」

  「辦法早就有,只要大家誠實地說出事情經過就行。」

  雪藍著急地不知說什麼好,只有說,如果華小於總是這種樣子,自己也要將他打成右派分子。華小於固執地表示,寧可因為堅持思想獨立而成為右派分子,也不當有一點吃食便會在別人面前哼哼哧哧的蠢豬。

  說話間,線線匆匆忙忙地從門前跑過去,一頭鑽進紫陽閣,將楊醫生拖了出來,拼命往家裡跑。

  常娘娘聽來的消息傳到九楓樓時,正好杭九楓也在。杭九楓當即跳起來,高聲叫著,要去宣化店,將那尊存放在紀念館裡的鐵沙炮拿回來,與侉子陳拼個魚死網破。段三國氣得一拍桌子:「是誰走漏風聲的?」一句話剛說完,忽然患上腦溢血。段三國抱著頭拼命掙扎:「若是我的兩個女婿能同心協力,莫說一個天門口,就是十個天門口也沒有別人插進來的餘地。」說完轟然倒地。楊醫生說,如果他短時間內不能醒過來,就得準備後事。昏迷不醒的段三國被杭九楓和一鎮抬到衛生所進行搶救。

  街上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侉子陳闖進衛生所時,段三國還有如同遊絲的一縷氣息。

  「俺不是來看你!你應該明白俺這次來天門口的目的!」侉子陳一開口,牽掛在段三國身上的那根遊絲就斷了線,晃悠悠地化人縹緲之中。女人的哭泣聲立即響徹了天門口。

  侉子陳是坐著吉普車來天門口的。修築在西河左岸上的三一八國道,許多地方還只挖出一個公路坯子。侉子陳不肯騎馬,哪怕險些將屁股顛成幾瓣,也要成為第一個乘汽車來到天門口的人。

  幸虧涼亭的門太窄,吉普車只能停在左岸上。如果開到小教堂門口,被杭九楓看見了,一定會將段三國的屍體抬上去。死在外面的人是不可能抬回家的,段三國也不例外,只能躺在臨時擱置在家門口的兩塊門板上。杭九楓後來後悔不已,只想著死無對證,就可以將侉子陳興師所問之罪全都推到段三國身上。如果當時發現吉普車了,無論如何也要將段三國抬上去,哪怕達不到送段三國去縣醫院繼續搶救的目的,也要將侉子陳及其隨從的人搞得灰溜溜的。

  天氣還是很熱,有想法也沒用。傍晚的風一吹,滿街都是死人的氣味。

  「岳父大人,委屈你了!」杭九楓對著段三國屍體說,然後便找了個白棺材,連夜刷上黑漆,要將他草草葬了。

  天門口人在小東山這邊挖墓坑安葬段三國。從縣城裡來的調查隊在小東山那邊尋找當年被日本人炸塌的屯兵洞。

  就在天門口人抬著棺材,放響鞭炮,讓段三國入土為安時,調查隊員們沖著侉子陳歡呼:「找到了!」調查隊員找到的洞口是新開的,隱蔽在一堆取過茯苓的茯苓柴中。屯兵洞中間部分一直完好無損,早先被日本人炸塌的兩個出口重新挖通了。一隻只裝滿糧食的麻袋與一簍簍木炭,層層疊疊地碼放在一起。在屯兵洞空出來的那一半裡,扔著許多標有天門口糧管所字樣的空麻袋。

  「天門口人是狗卵子日大的,敢將糧管所的糧食偷光!」

  調查隊員們忙著清點有糧食和沒有糧食的麻袋,侉子陳亮著手電簡,沿著向西的洞口一直走到糧食倉庫底下,頭頂上的一塊石板很重,推它不動,也聽不到外面的動靜。侉子陳轉過身來往回走,然後向東一直爬到洞的頂端,清楚地聽見雪檸和雪藍在幾塊木板上面討論著當天的氣象徵候。

  侉子陳沒想到母女二人很快就將話題轉到自己身上,先是雪藍提醒雪檸,有沒有注意,侉子陳看她時,眼睛裡的內容。接下來,雪檸也提醒雪藍,侉子陳的看她的目光更不對頭。侉子陳以為她倆會想辦法來對付自己,不料她們卻說起梅外婆,還有雕塑在小教堂牆壁上的聖母馬利亞。特別是雪檸,她對雪藍說,如果梅外婆還在,一定又會說雪藍要成為侉子陳的福音了。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裡,侉子陳藉故到白雀園去了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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