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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


  沉重的話說得不多,卻很費時間。因為修水庫的人回來所掀起的熱潮,已經深入到各家各戶去了。剛剛還是熱鬧非凡的街上反倒有些冷清。到了小教堂,常天亮帶著華小於進去報到。區裡的幹部們都下鄉去了,冷清清的只有秘書一個人在電話機旁邊守著。「茲有右派分子華小於一人,系來你處勞動改造,該右派分子有研究民間藝術的特長,請接洽並按政策妥善安置,此致敬禮。」華小於將介紹信交出來,秘書一點也不覺得意外。縣政府已事先電話通知過,只是因為侉子陳調任副縣長後,主要負責人一直沒有重新配置,雖然其他人在一起商量過兩次,也只是初步意見,究竟如何安排華小於,秘書不敢擅自作主。況且上面還提前打招呼,華小於只是第一個,緊隨其後的也許還有十個、二十個右派分子要來。

  在下鄉去的幹部們回來之前,秘書請常天亮帶著華小於先到外面隨便走走,吃晚飯時趕回來就行。

  華小於跟在常天亮後面走出小教堂,街上又熱鬧起來了。、久別重逢的親人,在一起哭過了,笑過了,便開始盡一切可能張羅著做些好吃的,滿街都是借雞蛋、臘肉、豆腐和麻油的人,說起來,雞蛋不會超過兩個,臘肉不會超過二兩,豆腐不會超過一斤,香油更少,牛眼睛大的酒盅裝得滿滿的也到不了一錢。也有個別女人拿著餓得最厲害時也沒捨得花的一點錢,站在供銷社的櫃檯後面,指名要那貨架上用罐頭裝的阿爾巴尼亞牛肉或古巴沙丁魚。隨著修水庫的人在屋裡洗過澡,換上乾淨衣服出現在家門口,街上的熱鬧又一次達到頂點。離開白蓮河水庫工地之前,每個修水庫的人或多或少領到了幾元錢。憑著這幾元錢,男人們趾高氣揚地走進供銷社,這個人扯幾尺花布,那個人要買一塊香皂,還有要雪花膏和銀脂(注:銀脂,一種小盒包裝的雪花膏,表面覆蓋著一層銀色紙箔)的,都是想著家裡的女人。「這兩年,家裡人都在挨餓,我們在外面,著急也是白著急,全靠她們支撐。」男人付錢時個個理直氣壯。偶爾有人勸他們錢來得不容易,還是能省則省,要防備今冬明春再鬧饑荒。男人們更是豪氣沖天地表示,再苦也苦不過修水庫,能夠餓著肚子,一擔一擔地用土堆成一百多米高的水庫大壩,天下就沒有更可怕的事情了。

  第一次路過紫陽閣,常天亮就問要不要去雪家屋裡坐坐。華小於沒有做聲。返回來又從紫陽閣門前經過,常天亮將先前問過的話重複了一遍。華小於還是不做聲。

  常天亮說:「當了右派分子,未必連好女人都看不得?」

  「還是不惹人家為好,免得給別人添些額外的麻煩。」

  一個月後,常天亮才從華小於那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這時候,華小於已經在當地幹部們的共同決定下,成了白雀園旅社的一名服務員。這是一項深受段三國影響的決定。「縣裡為什麼要在介紹信上,特別指出該右派分子有研究民間藝術的特長?這叫暗示。天門口最有名的藝術是說書,說書人又是常天亮,甲乙都說了,順藤一摸就是瓜,還用得著再說丙丁?」臥病在床的段三國如此一說,前來討教的幹部們立即開了竅。「作為一名直接為人民服務的鄉村旅社服務員,華小於很快適應了新的角色,過往旅客從未說過他的壞話。」這是從常天亮開始,逐級報告上去的,右派分子華小於在天門口勞動改造一個月後的成效。第二個月結束時,他們又向上報告:「未見此人有亂說亂動的行為,與一般群眾關係甚好,對傳統說書藝術的瞭解非一般人所能比較,才兩個月時間,偶爾替代常天亮登場獻藝,聽眾稍不注意就會被其亂真。」第三個月的報告上又有新的內容:「本月以來,華小於表現明顯較以往複雜,時常枯坐而沉思,其可能性有兩種:第一,華小於先前來本鎮時,曾經對一位女青年表示過愛慕之情,該女青年卻一直無明確意向;第二,華小於曾在說過這樣一段話,能將我們民族的正史與野史巧妙地濃縮在一起,且說且唱,亦斷亦續,有褒有揚,非董重裡所身體力行、並傳至常天亮的那部說書莫屬。前者可以判斷為單相思或失戀,後者表明其對業務的執著與熱愛。」對前兩次的報告華小於表現為不置可否。第三次,常天亮依然將要報告的內容提前說給華小於聽。

  「請你告訴他們,在我心裡藏著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華小於此話不只是說說,而是心裡真有大事。

  季節又有變化,夏天的風不再過分燙人。那一天,圓表妹突然病了,有事沒事就蹲在地上作嘔。別人都為她高興,嫁給董重裡這麼多年,總算懷上孩子了。女人當婊子的時間一長,極少能夠生孩子,這也是做這一行的女人不太願意從良的重要原因。大家都說圓表妹懷了孩子,弄得圓表妹也將自己看金貴了,正兒八經地請假休息不說,還打電話到縣裡。董重裡帶著文工團正在三一八國道從縣城到天門口這一段的工地上慰問演出,沒法接電話。圓表妹難得嬌慣一回,當眾流了一遍眼淚。圓表妹剛剛請假,一鎮也因腹瀉至脫水而無法值班。雪檸就同常天亮商量,讓華小於過去幫幫忙。頂替一鎮的工作對華小於來說並不難,雪藍早晚各教一次他就會了。

  華小於在氣象站幫忙的時間一共只有五天。本來有三天時間就夠了,另外兩天是他爭取到的。

  那天中午,一鎮剛剛停止腹瀉就來氣象站上班,並且不太友好地對華小於說:「你可以回去了。」

  華小於轉身同雪檸說:「還有一個病號沒來,讓我再幫幾天吧!」

  雪檸沒有馬上答應,而是故意問雪藍:「你說呢?」

  一鎮和華小於的明爭暗鬥,早讓雪藍羞極了:「讓華先生多熟悉幾天吧,萬一以後還要他幫忙,就不用再教了。」

  三個人都沒想到,華小於主動要求多留幾天是另有原因。

  過了一天,臨近黃昏時,華小於突然嚴肅地對雪檸和一鎮說:「二位能不能提前半個小時回家,我有話要同雪藍說。」

  「走吧,這個書呆子能夠說出什麼天花亂墜的東西!」

  雪檸同不想離開的一鎮走後,雪藍大膽地抬起頭來:「我還以為你的心長到狗身上去了,到天門口幾個月了,一句話也不對我說!」

  「若是長著狼心狗肺,我早就將心裡話全對你說了。」像天氣最熱時那樣,陣陣潮紅和細細密密的汗珠一起湧上華小於的臉龐。

  久等之下仍聽不見第二句話的雪藍,臉也紅了,掌心急出了許多汗,只得悄然側過身去作為掩飾。華小於覺得自己已經清楚地聽見雪藍的心聲:你是右派分子,我還是地主分子哩,用天門口的俗話說,這叫癩痢花有爛鼻子聞。華小於慢慢地抬起手來,慢慢地扳過雪藍的身子,放肆地將她慢慢地打量個夠。快四個月了,兩個人每夫都能見上好幾面,有時候是他偷偷地看過去,有時候是她偷偷地看過來,只要兩個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哪管距離或長或短、是遠是近,都能聽見心靈之風在呼嘯。

  華小於終於將一句想了很久的話說出來:「我要給你找麻煩了!」他用扶過雪藍肩頭的雙手,打開那本氣象日誌,「這地方,我有些看不明白。」

  華小於手指的是當天的空氣濕度情況:測點為白雀園的濕度是百分之八十三,測點為小東山的濕度是百分之八十二,而用括號標記出來的觀測室室內的濕度,卻驟然變成百分之三十五。華小於將氣象日誌一頁頁地打開,無論哪一天,都要額外將觀測室室內的濕度記上一筆,室外的濕度變化幅度很大,觀測室室內的濕度只有細微的不同。雪藍完全沒有想到,事關兩個人的情話還沒開頭,便又回到紛繁的世事之中。

  「你留我下來就是要問這個?」好半天雪藍才說。華小於點著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看得出雪藍非常失望:「你不要問,我不會告訴你的。」

  「請你不要不相信我!我不是那種繡花枕頭一樣的男人,我要真相,沒有真相,就沒有真理。」華小於儘量讓自己的話顯得很溫和。「還在上中學時,老師帶著我們到設在武漢的測候所參觀過幾次。如果沒有特別的原因,室內與室外的濕度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差距。」

  雪藍也從兒女情長中擺脫出來:「你不要以為世人都是渾渾噩噩的。」

  「我曉得,從梅外婆來天門口後,雪家人就變得要麼不說,說出來的全是真話。我先對你說實話,請你也對我說實話。來天門口不是我要求的,報紙上說你們這兒發生了多年不遇的天災,卻沒有餓死一個人。他們就要我來接受教育,改變自己的世界觀。還說在我之後,有更多的右派分子要下放到天門口勞動改造。我不希望別人步我的後塵,所以我一定要將天門口的內幕揭開。我聽說了,那一年,為了抗擊日本人的進攻,這裡曾經挖有一個很大的屯兵洞。雖然後來被日本人炸塌了,是不是又被人偷偷地修好,再在裡面放上大量可以吸潮的東西,譬如木炭,從而使觀測室也變得乾燥,可以存放糧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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