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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一


  就在一無所獲的河南人繼續四處埋伏時,外出乞討的女人和孩子卻不斷出現麻煩。在饑餓面前與河南人井水不犯河水的當地人,突然翻臉不認人,不是指責河南人偷了哪家的衣服,就是說河南人順手拿走哪家的碗。只要有人開始叫駡,天門口人就會蜂擁而上,將河南人的鋪蓋扔得像天女散花。河南人很頑強,無論怎麼樣攆,他們就是不走,東西扔了,撿起來繼續在先前睡覺的屋簷下擺開。河南人不與當地人對罵,他們將心中的不滿全部留到侉子陳那裡去發洩。侉子陳對這類貌似鄰里糾紛的事情毫無辦法。

  僵持到第七天,在武漢學習天氣預報的雪藍寄回五斤糧票和一包米飯幹。從郵遞員手裡拿到這些東西後,雪檸一點也沒留,如數送給了河南人。雪檸還另送了五元錢,讓河南人趕緊去有糧管所的地方買些米,及時補充一些糧食,熬到夏收時就好辦了。雪檸送錢和糧票是無條件的。見河南人要走,杭九楓連忙從小西山上下來,將馬鷂子的模樣細細說了一遍,如果河南人在路上發現與馬鷂子長得相像的男人,並及時通報,河南人再來逃荒時,他一個人負責他們十天的吃喝。臨走時,河南人對侉子陳說,往年逃荒,只要會跑,總有地方討得到吃的,今年不同了,想討一把糠都難,剩下的這些人中,不知能不能有一半人活著回去。

  熬啊等,等呀熬,終於盼到開鐮割麥子。侉子陳又將各個大隊的幹部召集到一起,開糧食徵購會議。「這半年發生的事,讓俺受到深刻教育。俺總算明白了,別人說的都是別人的事,俺們的事還得俺們來把握。別人說去冬今春天氣很好,沒有受災,糧食產量肯定要比去年同期高百分之多少。這話只說對一半,沒有天災,還有人禍呀,天門口上上下下,心裡受的災也是災呀,所以俺要求你們要實事求是地報產量。」大家都不相信這話,只要開口,沒有畝產低於一千斤的。「解鈴還得系鈴人。還是俺來說吧!將你們報的產量去掉一個零,十二個大隊,平均畝產一百二十斤。靠西河的六個大隊按一百二十五斤算,其餘山上的大隊,按一百一十五斤算。沒有意見,就去食堂吃飯,俺請客,有炒雞蛋和豆腐,就算是對俺先前頭腦發熱所做的事賠個不是。」各大隊的幹部坐在那裡,不敢起身,並且輪番用眼睛瞄著被特意請來的段三國。段三國說:「按實際情形看,畝產二百斤應該是輕輕飄飄的事,只按一百二十斤算,對不起國家。」經段三國一說,七大隊的人搶先將畝產增加四十斤。別的人也開了竅,紛紛搶著表態,有在侉子陳提議的數字上加五十斤的,也有加六十九斤的。到頭來反而是七大隊增加得最少。「這兩年,太傷元氣了,苦日子一時半會兒過不完。」侉子陳堅決不讓七大隊的人再加了。

  大家好久沒有這樣高興過,吃飯時非常熱鬧。侉子陳手邊有張報紙,旁邊的人幾次想拿起來看看,他都沒有同意,直到所有人都有醉意了才說:「俺再給各位斟上一杯好酒!」侉子陳將報紙攤開,上面有一篇文章:去冬今春以來,天門口一帶接二連三地出現雨災、雪災、風災和旱災,在多少年難得遇上一次的災情面前,天門口的各級幹部同心協力,同甘苦共患難,創造出萬餘人口中無一例意外傷亡的光輝典範。

  段三國說:「災情有些誇大,你到氣象站去看看這幾年的記錄,從去年到今年,不承認是風調雨順,只怕老天爺會不高興。就算瞞過老天爺,還有雪檸在氣象日誌上寫的那些白紙黑字。」

  侉子陳說:「災情這一段是縣裡讓加的,別的地方死了那麼多人,不說受災,就沒法交代了。」

  除去這些,段三國也承認,饑荒如此嚴重,別處死人不斷,天門口能不死人,就是出色的工作成績,哪怕在光輝典範前面加上偉大兩個字也是恰如其分的。「而且還是獲得提拔的好理由。」段三國對這一點的強調,讓侉子陳的臉上笑出一片十六歲少女的羞澀。

  大家正在高興,紫玉突然打電話來,問天門口有沒有餓死人。

  第一個接電話的侉子陳說,沒有。紫玉不肯相信。第二個接電話的段三國也說沒有,紫玉還是不肯相信。第三個說沒有的是杭九楓,紫玉不僅不相信,還在電話裡教訓他,如果沒有死人,青黃不接的這幾個月天門口人吃了些什麼。杭九楓結結巴巴地答不上來,最後才冒出一句,如果紫玉信不過從不說假話的杭九楓,他可以馬上將雪檸叫來,讓雪檸對她說,天門口到底有沒有死人。紫玉已經很生氣了,根本不聽這些,天門口又沒有放一把米進去就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聚寶盆,只要杭九楓說不出來能夠確保不餓死人的食物,她就不想讓同梅外婆一樣也快成了一耳一口一個王的雪檸,捲入這場大騙局,而毀了她們的好名聲。聽得出,憤怒的紫玉在那邊摔碎了電話。

  一三九

  在雪檸的帶動下,雪藍和圓表妹等人,讀完了柳子墨留下的專業書籍,執行最基礎的氣象預報任務已不成問題。冬天即將過去,春天尚未到來之際,上面突然來通知,調天門口氣象站的全體人員到武漢去進行專業培訓。面對滿地饑荒,身為站長的雪檸只讓雪藍和圓表妹去了,自己卻留下來,獨自為天天都少不了的天氣預報操勞。天門口人都覺得,此事又是傅朗西在背後操縱的。男人喜歡漂亮女人是天性,傅朗西這樣就太過分了,他要幫助的是整個天門口,而不應該只是個別人。整個春天雪藍和圓表妹都在武漢學習。每隔半個月到二十天,雪藍就會寄回一包米泡兒,少的時候只有兩斤,多的時候有五斤。雪藍每次寄米泡兒回來,雪檸就會淚流滿面。別人說,有這樣的好女兒應該高興才是。雪檸一邊說自己是在高興,一邊眼淚流得更多。還有人說,這些年大部分徵購的糧食都調到武漢去了,城裡不種糧食,卻有多餘的糧食曬米泡兒,種糧食的鄉下人卻在挨餓等死。

  好不容易盼來麥收時節,雪藍和圓表妹才從武漢回來。從預定的時間來看,她倆晚回來了半個月。剛開始大家都不明白,為何培訓班結業了,還不讓回去。慢慢地才有風聲透出來,沙洋勞改農場要辦氣象站,省氣象局想從這些人中挑幾個最合適的。省氣象局的人也沒有主見,最初想的是,沙洋農場裡盡是服重刑的犯人,應該派幾個身體健康,政治背景過硬的人去。挑了幾遍,卻不盡如人意,被挑中的人總能找出各種藉口加以拒絕,並藉故先行離去。

  眼看就只剩下雪藍和圓表妹,省氣象局的人於是改變方針,在被饑餓折磨得瘦弱不堪的雪藍面前大肆鼓動說,沙洋一帶就是荒年,狗子也不吃鍋巴粥。早就想回天門口與董重裡團聚的圓表妹看出其中的反常,暗中一打聽,才明白是傅朗西出了事,所以省氣象局的人才敢像欹禁一樣不放她們走。圓表妹拉上雪藍,採取獨立大隊在天門口打遊擊戰的辦法,趁著黑夜一走了之。

  最先看到她倆的是在涼亭裡散心的段三國:「瘦成這個樣子了?我還以為是河南人又回來了!」

  「是我硬拉著讓她們在文工團歇了兩天,喝了幾碗紅糖水,不然連河南人都不如。」跟在後面的董重裡替她倆回答。董重裡同段三國一樣一開始也不相信,既然是省裡通知她們去學習,哪有將人餓成這副樣子的事情。「只怪她們放心不下家裡,三餐飯省下一餐半,曬成米飯幹往回寄。」

  段三國驚詫不已:「傅政委就在身邊,難道看不到她們?」

  圓表妹說:「傅政委出事了,正在一個秘密地點反省,連紫玉都輕易不能與他見面。」

  段三國張大嘴巴半天才啊了一聲。「難怪!提拔侉子陳當副縣長的報告送到傅政委手裡,整整一年都沒有動靜,突然之間又批准了。前幾天有人告訴我,說傅政委站錯了隊,跟錯了人,我還將信將疑哩!聽起來這是真的了,傅政委若在位上,哪會輕而易舉地就讓這些水土不服的北方人在天門口為所欲為。」

  雪藍和圓表妹對侉子陳當不當副縣長沒興趣,讓她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天門口真的沒有餓死一個人。從下街口,走到上街口,再從上街口走到下街口,一雙雙熟悉的眼光都在,因為有過一起挨餓的經歷,打起招呼來比從前親熱許多。雪藍一露面,瘋瘋癲癲的常娘娘就跑上來攔著問她是人還是鬼,並且伸出手來要她咬一口,咬痛了她才能進門,咬不痛她,就趕緊回到墳山上繼續與鬼做伴去。雪藍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痛得常娘娘高興地叫著雪檸,她沒有說假話騙自己,雪藍真的是去武漢學習,而不是餓死了。

  雪藍急切地問:「天門口有人餓死嗎?」

  常娘娘搶著說:「沒有,一個餓死的也沒有,所以侉子陳才能將段三國的烏紗帽搶去了。」

  在雪藍的暗示下,雪葒要帶常娘娘到外面去走走。常娘娘不肯走,非要問清楚雪藍為什麼這樣瘦,就像生孩子時閶了血。雪藍只好如實相告,她和圓表妹怕家裡人餓著了,每餐飯只吃一半,寄回來的米飯幹就是她們用省下來的米飯曬成的。不只是她倆這樣做,培訓班的男男女女個個都是這樣,將省下來的米飯用報紙一鋪,放在窗臺上曬太陽。常娘娘用擦過眼淚的手輕輕撫摸著雪藍,嘴裡不停地嘟噥,這家人也是吃的五穀雜糧,可她們卻一出娘肚皮就會做那別人揪著鼻子都教不會的事情。常娘娘不用雪葒催了,自己要去找孫子常穩,讓他到西河裡捉幾條鯽魚,熬一鍋湯給雪藍補補身子。

  屋裡沒有別人了,雪藍才撲進雪檸懷裡:「傅先生被罷官了!

  好人為什麼沒有好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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