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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一三八

  沒有一鎮、沒有糧食、沒有狗的春天很吊詭。

  這一天,天門口來了五十幾個逃荒的河南人。一到天門口,幾個為首的河南人便集體去小教堂見侉子陳。河南人隨身攜帶的介紹信上說,這批來湖北省各縣度荒的人同屬一個生產大隊,共有一百一十五名,到達天門口後還剩整整八十,其餘的三十五個人已經死在途中。死亡人員包括度荒期間第一任隊長,兩個小組長。與侉子陳的見面還沒結束,第二任隊長就倒下了,衛生所的楊醫生搶著往他血管裡推葡萄糖也沒有將他救過來。第二任隊長倒下後,剩下的河南人在第三任隊長的帶領下開了一個追悼會。當天夜裡,又死了一個,河南人又開了一場追悼會。第二天傍晚第三個人也死了,河南人依舊開了第三場追悼會。河南人很有經驗,沒事時全睡在紫陽閣、白雀園等一些有著寬大屋簷的牆根下,一旦發現有人不行了,就會馬上抬起來送到鎮外,讓他在不妨礙各家各戶風水流年的地方咽氣,免得晦氣太多,引起當地人的不滿。開完追悼會,河南人並不急於掩埋死者,非要等到屍體有臭味,腐爛了,才在早已看好的地方挖掘臨時墳墓。河南人一路走過河南、安徽、湖北三省二十幾個縣,見過不少餓到極點後,喪盡天倫的人和事,不得不採取這種無奈之舉。

  住了幾天,河南人就開始說起閒話,數落天門口人。

  「天門口人沒有善心,明明有吃的,就是不肯給。」

  「有沒有糧食,俺們夜裡對著風用鼻子聞幾下就清楚。」

  「走了這一路,就數天門口的糧食多。」

  河南人軟話硬話都說了,還將侉子陳拉到廁所裡,用棍子撥開那此新鮮的糞便。不僅可以聞到糧食的香氣,還可以看到一些完整的糧食顆粒。河南人有著對糧食的獨特瞭解,侉子陳越否認,河南人越說天門口藏了許多糧食。

  河南人連雪家人都不原諒。雪檸只將河南人中的女人和孩子叫到家裡,用僅存的一點麵粉,做成菜糊糊給他們吃。河南人將教堂叫做刀子屋,因為他們覺得天門口人人長著一副刀子心。罵歸罵,雪檸還是不肯改變,有點吃的依然只分給女人和孩子。雪家都這樣,其餘的人當然更不吃河南人這一套。

  那天早上,因為饑餓而格外冷靜的街上突然喧嘩起來。下街的一個女人喝了農藥,躺在自家門口難受得滿地打滾。匆匆趕過去的楊醫生給她灌下一大碗肥皂水。做妻子的吐出一堆白花花的米飯後,因故狠狠揍她的丈夫更加理直氣壯了:「你口口聲聲說沒有偷著做吃的,這是狗屎嗎?」

  「你又不是沒有瞞著我偷糧食吃,我是跟你學的。」丈夫被這句有氣無力的爭辯激怒了,抬起腳來正好踢在妻子頭上。妻子頓時兩眼翻白,將死的樣子嚇得丈夫緊緊抱住她的頭,不停地哀求:「你說過今年一定要給我生個兒子,你不能這樣說走就走!那一次吃飯,我不是故意瞞你,是嘴巴不聽話,說好了留一半給你,不知不覺中卻被嘴巴吃光了。」

  妻子過了好半天才又清醒過來。「我若是存心偷吃的,還會事後告訴你嗎?我後悔得要死,恨不得一口咬斷這根像是長在狗嘴裡的舌頭,我對自己說好了,只吃五口,想不到三口米飯就吃光了。」

  丈夫不再說話了,將妻子摟在懷裡大哭不已。

  天門口的女人被救活了,一個河南人卻中毒死了。好久沒見到糧食的河南人,捧起女人吐出來的米飯,用溪水洗了洗,就往嘴裡塞。旁邊的人都勸他莫吃,農藥浸到米飯裡是洗不乾淨的。河南人不聽,獨自吃下去不久便不行了。

  河南人更有理由指責侉子陳:「俺們出來就是指望你們這些跟著第三野戰軍南下,在當地當了官的老鄉伸手搭救。你還是俺們的老鄉嗎?他們說沒有糧食,你也跟著說沒有糧食,可那個女人吐出來的都是大米飯!」

  尋死不成卻害死別人的女人苦不堪言,她和丈夫一起極力辯解,這僅有的半斤米,是家裡為最後關頭預備的,已經藏了近半年。

  「既不是偷的,又不是盜的,有米沒米都是他們自己的事。」侉子陳反過來勸河南人,「天門口有糧食的樣子,你們沒有見到。那時雪家的女人,只要看上一眼,三餐不吃飯都行。如今的人誰不是面黃肌瘦,再好看的臉也比不上一隻留下來做種的黃瓜。」

  擔當第三任隊長的河南人告訴侉子陳,在天門口一定有一個與糧食有關的秘密,只是當地人齊心協力瞞著外來的侉子陳。河南人走遍了八千里路雲和月,只有天門口沒有狗。狗只會發現秘密,不會保守秘密。天門口人將狗都殺了,只能認為是主人家有秘密,擔心不懂人事的狗會糊裡糊塗地洩露出去。河南人要求侉子陳讓他們夜裡上路設卡進行查證。河南人不無驕傲地表示,當初他們也沒想到這場饑荒會如此嚴重,曾經設卡不許人外出逃荒,結果沒有一個人能夠走脫。平原上到處是路都能卡得滴水不漏,被山和水限制著的天門口。每一條路都要當做幾條路用,卡起來會更容易。

  將信將疑的侉子陳沒有馬上答應,與河南人分手後,又藉故和段三國見了一面。這種時候,三言兩語就會說到饑餓問題。侉子陳的確很擔心,饑荒已經很嚴重了,卻還在過程中,難以預料到達頂點後會是何種模樣。

  「糧管所若還在,寧肯蹲監獄,我也會下令開倉放糧。還是要學古人的經驗,要多做一些藏富於民的事情。」有些虛弱的段三國斷斷續續地說。這些話讓侉子陳覺得眼前一亮。侉子陳去見杭九楓,用的是另一套方法。侉子陳在即將完工的糧管所門前裝著崴了腳,杭九楓上前來扶。他又故意將身子往下沉,惹得杭九楓下意識地猛一發力,將他整個人抱了起來。侉子陳嘴上沒有做聲,心裡卻有了想法,這半年來自己瘦了許多,也還有一百二十斤,天天吃糠吃草的人連走路都不穩當,不可能有力氣抱起這樣的重量。

  侉子陳在感情上與河南人有著天然的親近。他沒有再去試探其他人,這兩件事情,足以使他默許河南人按他們的方法在天門口尋找糧食。

  那天夜裡,侉子陳正在床上饑腸轆轆地睡不著,在外面設卡的四個河南人忽然闖進來。河南人紛紛亮出自己手中的一把米:「俺只要吃個半飽,那些傢伙就逃不了。」對災荒中的各種事情了如指掌的河南人,上半夜還在街頭睡覺,下半夜才悄悄地摸到西河上的獨木橋頭。月亮落山後,一個肩扛布袋的男人出現在河灘上。從步步生風的男人身上飄出來的糧食香,讓按捺不住的河南人像餓狼一樣撲了上去。相比河南人的不顧一切,背糧食的男人要沉靜許多。從頭到尾聽不到他說一個字,表達情緒的是那雨點般的拳打腳踢。河南人將僅有的力氣全部用來捅破布袋,搶了一把米,這遠比挨一頓打重要。河南人如願地各自搶得一把米後,眼睜睜地看著那人打了一個飽嗝,脫下衣服,將布袋包好,跨過獨木橋,消失在右岸的黑暗之中。

  侉子陳很驚訝,河南人描述的那個人頗似天天都在聽人說起的馬鷂子。河南人卻異口同聲地表示,月亮落下了,還有河水迴光返照。那人有兩隻耳朵,而不是侉子陳所說的一隻耳朵。

  侉子陳立即帶人挨家挨戶地查了一遍,所有應該在家的男人都在,並沒有缺少誰。侉子陳不敢將真相告訴段三國,只說是河南人無意中發現有人偷糧食。段三國他們不同意侉子陳的判斷,如果是糧食被偷肯定會有人報案,無人報案就不能說是偷,況且是真是假也不能單聽河南人的一面之詞。在段三國的建議下,侉子陳派了林大雨和另一個幹部同河南人一起繼續設伏。

  那天夜裡,通往七大隊的路上響起一個孩子的輕快歌聲。十歲左右的孩子在前面走,跟在後面的父親不斷地提醒,還是將米袋交給他背穩妥。十歲左右的男孩說,一聞到米的氣味,他就有用不完的力氣。聽說有米,河南人就像驢子狼一樣撲了上去。十歲左右的孩子被嚇苕了,河南人奪走那只米袋後,孩子才回過神來反撲,幾乎將河南人的手腕咬斷。林大雨及時喝住了河南人,追問之下,才弄清楚費盡心機奪得的十斤米,是孩子的舅舅從武漢寄來的,之所以等到所有人都睡了才往回走,是不想讓別人曉得。被孩子咬傷的河南人得到了一把作為補償的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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