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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現在結果怎樣呢?據湖北分店反映,他們就積壓了很多。「董重裡隨手翻了幾頁:」我不是偏激情緒。我們不是為了增加兩塊錢而來提意見。而是為了工作。到今日為止,對待整風的觀點和態度,宗派主義還在起著作用。在文藝學院,我因看了幾本法國小說就被批判,寫成鑒定裝進了檔案。李柯同志的材料袋裡連捏造的打油詩都有。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讓他調到長江水利委員會去當雜誌主編的事半途而廢了。秘密材料袋令日是不需要了,今日都是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我們又不是俄國的『死靈魂』,一個人的材料掌握在別人手裡,自己卻不准看!有人說人事科像公安局、派出所,人事幹部是不是秘密警察或特務?我瞭解文化局、作家協會的情況,讓這些人掌握別人的命運,很可怕!「董重裡正想往回翻,看看這樣說話的人是誰,林大雨急不可耐地伸出手來往後翻了幾頁,並催促說:」快點看,華小於在第十頁上。」

  第十頁上相關的標題是《省文化館華小於的言論》:「我不是藝術家,而是冤家。所以我在這裡只能哀鳴。在一九五五年下半年的肅反運動中,我是主要鬥爭對象之一,也是一個重點。前後被鬥爭過九天,計四十三小時又三十三分。被鬥時,挨過三次打,罰過四次跪,計兩小時,罰過五次站,計三小時又三十八分,被禁止抽煙二次,拿著繩子喊著要將我吊起來(實際沒吊)一次。另外,還被關入私牢四十天。在被關期間,別的同志可以去歡度國慶,我則日夜被人看守著,上廁所也不例外。在運動期間,來往信件都要按規定接受檢查,個人存放和使用的日記本,也被暫時接收與審閱。究竟為什麼會遭到各種苦刑呢?一句話:沒有滿足懷疑主義者的要求。

  我之所以發明了懷疑主義一詞,因為它是官僚主義、主觀主義和宗派主義的混合物。它懷疑你殺了人,你就不能說沒那回事,它認為你是政治破壞,你就不能說是自然事故……不管有無事實根據,不顧有沒有充分理由,只要你嘴裡敢說一個不字,馬上就賞以體罰,再說一個不字,又要賜予刑罰。我在日記上寫著,對於搜查和體罰一事,我當場聲明保留權利,以便將來向有關當局詢問其法律根據。他們問我,當局是什麼意思?我才疏學淺一時說不出來,他們就說我誹謗政治部門,當場用刑罰教訓了我一頓。經過這一肉體痛苦後,我仍沒鬧明白當局一詞的含意。一日,我去民眾樂園看象棋賽,那個裁判,被稱作報局的,二人下棋叫對局,不贏不輸稱為和局,坐在東面的是紅帥的當局,坐在西邊的是黑將的當局。這才明白,原來當局並非誹謗之詞。「讀到這裡,董重裡停下來同林大雨議論了幾句,前些年,總在說警告國民政府反動當局,當局就成了反動派的專用詞了。

  「以上敘述並不足以說明動用苦刑時的規律。動刑的規律,根據事實可以總結出以下幾條:一,鬥爭形成僵局,互助組長們面面相覷;二,互助組長睜大眼睛,一齊投向組長,希望得到組長的支持;三,組長緊鎖眉頭,立即離開會場,表示同意搞;四,打和跪仍然不能扭轉局勢,組長回到會場出面充當好人,做調停工作。由此可見,使用刑罰並不是無領導的。」董重裡不得不苦笑著喘上一口氣,才能讓自己繼續往下看。「無論這一朝代打倒那一朝代,這一朝代又被另一朝代所代替,都不過是統治者的事而已,都是這些人為了做皇帝、大王、丞相、元帥、將軍,才有什麼革命,絕不是為了革命而革命,而是為了自己,打的旗號總是什麼解黎民於倒懸,拯黎民於水火,最終都是為了實現個人的野心。我手裡有一份文字:一九二六年冬天,第三共產國際代表鮑羅廷在俄國革命達到高峰時,曾經冷靜地告訴宋美齡,我們一定會想起再一次問:在地球上如何實現共產主義的極樂世界?我們必須糾正人性的弱點,這些弱點是:易受欺騙;溫情主義,在錯誤的時刻與對錯誤事實爭論的溫情主義;冷漠;道德上及有形的懦怯;尋找刺激的併發症;苦悶與不滿;徒勞的自我放縱;競爭性的殘忍;貪婪與好奇;嫉妒;歸屬感;不安與焦慮;需要他人表彰其每一項成功;優柔寡斷。以上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在一切文明、開化及半開化的社會裡,由種種環境養成,僅進度不同而已。這些弱點,甚至存在於世界最遠的角落與叢林中食人獵人的部落裡。我們又察覺,人都希望認同,批評者指責他人,以證明自己沒有任何過失,是十全十美至善至美的,更不可能犯他所指責的那個人的錯誤。所以我們要利用這種人性的弱點,進而讓這位批評者批評他人,再漸漸地將批評指向這位批評者,慢慢或引導他走向自我批評——你可以說這是自我鞭笞的道路。這確實是一種很好的辦法,來保持我黨同志的正直與嚴密,慢慢培養幹部們的謙遜,並遏制搗亂分子。當年,生身父母將我託付給一位素昧平生的善良農民時,他們正受到敵人的通緝,為了將來證明我的身份,才特意留下一張記有這段話的紙片。在那種時候,宋美齡三個字的確可以保證我的安全。從一九四九年至今,我一直在尋找謎底。我的生身父親是誰?能夠聽見鮑羅廷和宋美齡談話的人,肯定不是無名小卒,而作為敵人的對手可以如此接近的人,絕對不應該被歷史所忘記。可是我一直找不到答案,直到後來有人說這張紙片是偽造的,是用來詆毀共產主義運動的時,我才恍然大悟,那些明瞭這段內情的人之所以不願出面釋疑,是因為害怕惹上大麻煩,害怕鮑羅廷所說的自毀共產主義形象的話陷自己於沒頂之災。一直以來,我堅持認為自己是天生的共產主義者,如果當今的革命不再來一番對革命的革命,我寧肯放棄自己的堅持。」

  董重裡被有關鮑羅廷的這段話震驚了:「我想不明白,往下發這種東西有什麼目的!」

  「董先生,我不是白白地違反紀律,我在問你話哩!」林大雨連續追問了兩次,董重裡才從沉思中醒悟過來。

  「林區長身在政權之中,難道還不明白政權的奧秘?」

  「是不是有人在布迷魂陣,想玩我們的花招?」

  董重裡揚了一下眉頭,似是不同意林大雨的看法:「依我的愚見,近期天氣,只怕是以西伯利亞寒流南下為主要因素。」

  「正是熱氣騰騰的夏天,哪會有西伯利亞寒流?」

  「預報天氣,我本來就是外行。」

  「董先生是不是含沙射影,借天氣之口說當前政局?」

  「姑妄言之,姑妄聽之,這可是你的理解。」

  董重裡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見林大雨真的要走,又忍不住多追上去小聲提醒他,要早做準備,發下來的這些材料有點像是從反面進行輿論準備,局勢隨時有可能出現逆轉。

  林大雨不服氣地走後,董重裡反而平靜下來,並將心裡尚存的那一點點與當年逃離獨立大隊有關的後悔,徹底地拋向九霄雲外。

  董重裡決定,儘快將于小華的日記交到傅朗西手裡,不如此,華小於的生命就會堪憂。做決定容易,行動起來卻難。董重裡不敢將日記通過郵局交寄,也不敢請人送往武漢。後來他在縣政府辦公室找到了段三國,利用縣政府的公文專送,才將于小華的日記託付出去。做完這事後,段三國才問其中秘密。董重裡還是沒有吐露真相,只說,往小裡看,它會救活一個人,往大裡看,也許能讓天門口避免再次深陷水深火熱之中,再往最大範圍裡看,也許能阻止歷史之舟,誤入死亡之海。

  在這之後,董重裡就開始大膽預言,用不了多久,華小於就會重新出現在天門口。

  往來只有十天,那本日記又回到董重裡手裡。傅朗西沒有對段三國說什麼,段三國也沒有對董重裡說什麼。

  天氣剛剛因為有北風吹來而轉涼那一陣,一條驚人消息像晴天霹靂一樣降落在天門口:杭九楓和林大雨因為秘密組織反革命組織而被關了起來。天門口人沒能親眼目睹擔任縣糧庫主任的杭九楓被抓獲的過程,身在天門口的林大雨也不是當著天門口人的面被捆綁起來的。對以他倆為首的總共九位主犯的逮捕,是在段三國的配合下,用開會的名義誘捕的。這條消息在挖古人嘴上流傳了三天,還沒有人完全相信。

  那一天,從未發過脾氣的段三國怒氣衝天地回到天門口,雖然沒有說一個字,肢體語言的指向卻是毫無歧義。段三國將家中所有能摔的東西全摔碎了,小部分破窗而出直接掉在街上,大部分成為碎片後,由家裡的女人們掃出來堆在大門口。段三國將縣政府的工作推得一千二淨,稱病躲進九楓樓,只有極少的幾個人才能上到頂樓與他見面。

  天門口人終於相信,所謂杭林反革命集團已是既成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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