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二六八


  雪藍再也不敢出聲了,只顧往雪檸身後躲。雪檸也不遮掩,將話說得更清楚:「難得華先生如此直率,我也不拐彎抹角。天門口鎮上多年來就有一部十分奇妙的說書在流傳,華先生既然是民間藝術研究員,今夜何不先靜下心來好好聽一場,其餘的話過後再說。」

  華小於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便接受了雪檸的建議。雪藍有些嗔怪雪檸,應該讓華小於多將自己的情況說一說。雪檸耐心地回答,瞭解一個人只需看上一眼,聽一句話,觀察所走的第一步路就夠了,華小於的樣子讓她想起當年的柳子墨。然而,從梅外婆開始,雪家人從沒有同真正的藝術家打過交道,要想把握住生性多變的藝術家之心,實在應該多一份謹慎。

  事實證明,雪檸的建議是對的。

  天黑之後,華小於便早早地來到書場。在國色天香的女人和曠世奇葩的民間藝術之間,華小於首先選擇了後者。

  太平軍有九條命,丟了哪城攻哪城,湖北江西軍情急,百姓幸有沈夫人。夫人尊父林則徐,嫁給禦史沈葆楨,忽聞長毛軍將至,幕僚僕婢皆逃散,府衙只剩貴夫人,備金帛,和巨鍋,當了廚役犒勞人,更以指血寫文書,邀請浙江饒總兵。則徐舊部見血書,星夜兼程救廣信,一當十,十當百,殺得長毛不是人。永垂不朽夫人城,感頌慈蔭直至今。長毛東王楊秀清,千歲之人萬歲心,江南大營一擊破,三吳美女任他淫。揚州獻上朱九妹,日理文書夜侍寢,含恨九妹施毒酒,一旦察破逼自飲。

  又有江甯李氏女,選送東王亦遭淫,她在髻內藏小刀,誤中秀清左肩上,當即就被點天燈。又有一個趙碧娘,丰姿秀美十五六,自縊繡館不附淫,秀清怒殺數十人。又娶天妹作繼室。三伏時節造涼床,四面玻璃四面水,秀清宣嬌盡歡情,王娘皆成活寡婦。

  常天亮石破天驚的一段唱,讓華小於差一點跳起來。大別山區的說書在他聽來早已是耳熟能詳,如此吊詭、如此神奇的說書還是第一次聽到。一場說書聽到底,華小於更加迫不及待想要瞭解這部說書的來龍去脈。夜已經很深了,華小於還在纏著常天亮,要他將其中起承轉合的要緊處簡略地說一說。第二天清晨,華小於起床告別天門口,只記得再三再四地告訴常天亮,短則十天,長不過一個月,自己就會再來。先前對雪藍說過的話,仿佛全都被忘得乾乾淨淨。華小於只記得,到達縣城後,第一要緊的事就是去見董重裡。

  十天過去了,華小於沒有回來。一個月過去了,華小於還沒回來。

  倒是董重裡回來休假了。華小於抵達縣城的那幾天,文工團正好在外演出,留守的人沒有記住他的名字,只對右手腕上那排深深的牙痕記憶猶新。董重裡當時砰地動了一下心,不由得想起當年逃離獨立大隊後在黃河邊上遇上那個叫于小華的女人,可他沒有進一步往深處想。回到天門口,沒有文工團內部通過大鳴大放釋放出來的各種騷擾,在並不寡欲,卻能清心的環境裡,他將旅客登記簿上記載的文字看了又看,一次次地將華小於三個字首尾顛倒讀成于小華,心裡終於有了罕見的震撼。向來遇事自有主張的董重裡不得不問常天亮: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于小華的日記流落到了天門口,她那寄養在武漢城郊外的兒子也跟來了?

  華小於到底是不是于小華的兒子,董重裡不能否定,也沒有理由認定。回到屋裡,在圓表妹早就張開的懷抱中盡心盡意地休養生息一陣後,董重裡充分利用這次休假,將于小華的日記細細溫習了一遍。臨行前,董重裡來到白雀園旅社,常天亮明白他的意思,搖著頭表示,依然沒有華小於的消息。但他覺得華小於會有信來,解釋自己為何失約。常天亮不認為自己有必要主動去信詢問只有一面之交的華小於是否發生了意外。同所有生在深山小鎮裡的人一樣,常天亮的性格裡本來就有一種天生的矜持,自從紫玉邀請他去了一趟武漢後,這種成分自然會比別人更多一些。

  在一天接一天的等待中,華小於仍在繼續著這種失約。

  從成立之日起,文工團的休假日就沒有固定過。因為到處都在大鳴大放,文工團的演出活動減少了許多,一連五個月董重裡都能在當月的十五日準時回天門口與圓表妹團聚。前三次,是董重裡主動去問常天亮,後來就變成由他們來問董重裡,既然華小於已經瞭解到讓他倍感興趣的一部說書最早來自董重裡,與他聯繫肯定要方便許多。只要有機會,雪檸或者雪藍總要問一問。其餘曉得華小於要來研究天門口說書的人,偶爾也會說些點到為止的話。

  關心這件事的人越多,華小於越是杳無音信。常天亮說的鼓書卻是照舊。

  北王妻弟陳宗揚,一表人材如冠玉,王娘將他替秀清,一招不慎受斬刑。正值秀清惡貫滿,天王秀全降密旨,召喚北王回南京,大開殺戒王府內,只剩宣嬌歸北王,兩相合歡犯人倫。

  天王又有密旨降,召回翼王和燕王。南京城內王侯戰,死了燕王秦日綱,逃了翼王石達開,兩府無辜盡殺光。眼看天王府被圍,秀全又召東王黨,斬草除根北王府,宣嬌玉骨也成醬。

  杭九楓和林大雨所提的著名意見在西河兩岸愈演愈烈,從前總覺得無所不在的北方人越來越難見著,與林大雨同在區公所共事的兩個北方人被集中住在縣政府招待所裡,白天學習,晚上打撲克,已經有兩個月沒有在天門口露面了。不瞭解內情的人卻在挖古,北方人已經被上級盡數調回老家。

  又到了發工資的日子,董重裡從會計室裡出來,加上先前的積蓄,在百貨公司買了一輛黑色的永久牌自行車,興沖沖地騎回天門口。半路上,在天門口工作的兩個北方人騎著兩輛一模一樣的自行車追上來。

  「董先生也買自行車了!」

  「你們不是也騎著嗎?」

  「你是雅興,俺們的工作需要物質力量,上級才配發。」

  「學習結束了?」

  「是呀,學了幾個月,思想上大有提高。」

  「提高多少?」

  「要不了多久,等應用起來,你們就會明白的!」

  三個人並肩騎行了幾裡路,一個北方人突然開始發力,另一個北方人立即默契地跟了上去,時間不長就將仍舊慢條斯理騎行的董重裡遠遠地拉在後面。一種無形的力量正隨著北方人高漲的氣焰悄然擴散。

  董重裡騎著自行車進下街口時,太陽正好咚的一聲落到西邊的山脊後面。在那些被叮叮噹當的鈴聲引來的目光中,不難分清楚,哪些驚訝是即時的,哪些驚訝是從北方人那裡延續過來的。北方人故意將自行車徹夜停放在小教堂外,那意思十分明白,上級專門撥款為他們配備了二十幾輛自行車,是對他們往日工作的獎勵和今後工作的激勵。與著名意見共生共長的熱情,就像被人潑了一頭冷水,一夜之間便陷入低潮。

  因為這種變化,林大雨在董重裡面前頭一次提起華小於。

  「我有華小於的消息。」林大雨一進門就將圓表妹支開。他從懷裡掏出一份由北方人帶來的油印材料。說是油印材料,右上角又強調地印有「內部機密,不得外傳」的字樣,其餘位置既無紅色的文件頭,也無任何表示此油印件出處的標示。油印材料共有二十余頁,董重裡還沒顧得上看清第一面上的標題,就被一連串的文字吸引住了:「我不願意當應聲蟲,不願意違背自己的良心說話,但往往彙報上去說我喪失立場,遭到一系列打擊。如去年毛主席編的《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我社一印三百多萬冊,我當時說印這麼多一定賣不出去。這個意見反映上去後,認為我的看法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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