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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一〇九

  一九四五年八月,雪家的收音機突然遭到雷擊。在平時,這種情形絕對不可能出現。十一日,日本政府剛剛發出乞降照會,雪家的收音機就被搬到大門口,並將音量調到最大。住在上街和下街的人不用說了,就連四鄉八裡的人也都專程趕來,非要親耳聽見了才相信。「總算抗戰到底了!再也不用逃難了!」那天正午,天上起了許多烏雲。雪家人沒有像往日一樣,發現有打雷的跡象,就立即關上旋鈕,拔掉天線,而是只顧同大家一起高興。豆大的雨滴從烏雲中掉下來,就像沒有碰上任何人,直到頭頂上轟隆一響,收音機裡冒出一股青煙,人們才一齊驚叫起來。對於這樣的怪事,天門口人好一陣議論紛紛。

  屈指算來,日本人投降已有一百天了。撐著簰從白蓮河一帶回來的餘鬼魚,目睹了不少日本人當眾剖腹自殺的情形。那些當漢奸的傢伙倒沒有誰自尋絕路,在日本人投降後亡命的漢奸,都是被民眾活活打死的。餘鬼魚的這番話對雪家影響很大。此前,梅外婆一直穩如泰山,任何人來提醒都沒有用,一心一意地像個守株待兔者。雪檸當然也同意她的看法,從武漢到天門口的走法有很多種,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萬一在她們舉家沿旱路上武漢尋找柳子墨時,柳子墨卻從水路返回天門口,豈不是心力費盡仍然錯過。

  時間一長,梅外婆也有些穩不住了,正當她下定決心,要帶常娘娘先上武漢時,一名自衛隊士兵騎著一匹大洋馬嘚嘚地跑進下街。

  剛從日本人手裡奪來的大洋馬聽不懂天門口方言,讓它停時卻在原地不停地打轉。騎在背上的自衛隊士兵想下來,大洋馬卻提起前蹄沖天而起。無可奈何的自衛隊士兵下不了馬,只得高高在上地隔著門大聲叫梅外婆,告訴她馬鷂子派他來通知,當漢奸的柳子墨已被抓了起來,關在縣城的監獄裡。突如其來的消息沒有讓梅外婆失去冷靜,她要雪檸莫緊張,趕緊給馮旅長打個電話,這事肯定與他有關係。逼迫之下柳子墨才給日本人做事,要抓他的漢奸也只能在武漢那邊。在百里西河人人都明白馮旅長之所以能打敗小島北旅團,完全仰仗著設在天門口的測候所,身為測候所所長的柳子墨是惟一能夠呼風喚雨的人。

  給馮旅長的電話打了一個小時,中間斷了三次,接通後又繼續說。馮旅長不承認自己下過將柳子墨當做漢奸抓起來的命令,他只是籠統地說過,絕對不許放過任何有漢奸嫌疑的人。梅外婆問:「柳子墨是不是漢奸你馮旅長難道不清楚?」馮旅長回答得很得體,在天門口的柳子墨,在大別山的柳子墨,絕對不是漢奸,可是柳子墨在武漢呆了好幾年,武漢的報紙上,關於他為日本人工作的新聞何止三次五次,其中必定有很深的奧秘。雪檸從梅外婆手裡接過話筒,她不同馮旅長爭執,心平氣和地將當年梅外公托人帶給吳大帥的話小作改動後說給馮旅長聽:「帶兵打仗,勝也好,敗也好,都可以想辦法犒賞自己和部下,卻不可以將黎民百姓當成戰利品。」

  雪檸也一針見血地指出,馮旅長真的有心納自己為妾,收自己為外室,或者廢棄現有婚姻而明媒正娶地娶自己為妻,也應該像正人君子一樣開誠佈公,那樣自己還有被感化的可能。掛斷電話之前,雪檸說她就在電話機旁坐著,一小時接一小時,一天接一天地等下去,直到有人在電話裡說,柳子墨出獄了,她才回家。雪檸只等了半天,電話鈴就響了。屋裡的人都說是馮旅長的電話,她卻不接。

  段三國拿起話筒先說幾句。電話裡的馮旅長聲音很大,一邊問雪檸是不是還在旁邊,一邊急急忙忙地要段三國火速轉告,柳子墨若是不怕驢子狼,這時候已經出了縣城,快到軍師嶺了。雪檸拿過話筒:「請你再下一道命令,讓董先生帶上一些人和槍,立即出發沿西河接應柳先生。」「你就替我下這個命令吧!」馮旅長回答得非常爽快。

  離別幾年,柳子墨蒼老了許多,他在那塊寫有天氣預報的黑板前站了一會兒後,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粉筆頭,將「依然久旱無雨」

  幾個字改為:「從今日午夜開始,未來兩到三日之內,會有小到中雨。」包括登門探望的段三國在內,多數人對此都將信將疑。午夜剛過,雪檸還在同柳子墨說著重逢的話。屋脊上一陣沙沙響,先是小雨,慢慢就大了起來,第一股雨水順著瓦溝一瀉而下,激起秋季原野上的陣陣芬芳。落雨的時間很短,接下來又是無邊無際的乾旱。在無人付酬、無人督促的情況下,柳子墨依然盡職盡責地進行著天氣預報工作。然而,街邊的小溪該斷流時還是斷流了。此時此刻,對雨水的渴望又回到八年之前的情形。經過八年的磨難與積累,柳子墨在氣象學方面的造詣又深厚了許多。他說,這要歸功於日本人為他提供了良好的科學實驗條件。

  柳子墨從武漢經陸路直奔天門口,在縣城裡碰上馬鷂子,他也說了相同的話。馬鷂子當即用手槍指著他的眉心將他抓了起來。

  如果僅為科學獻身,柳子墨也許會聽哥哥的勸告,將雪檸她們從天門口接走,後顧無憂地留在武漢繼續做學問。不是柳子文的建議缺乏可行性,也不是柳子文作為武漢三鎮赫赫有名的漢奸卻得到國民政府的重新起用,讓柳子墨極度失望的是,這場苦苦盼來的偉大勝利,轉眼之間就因為各級接收大員的貪污行徑以及對大小漢奸的包庇,變得局面一團糟,他那被日本人蹂躪八年的心上又插上一把銹蝕斑斑的鈍刀。

  駐紮在漢陽的偽陸軍第十四軍軍長,經由國民政府的任命,搖身一變成了政府軍武漢三鎮守備總指揮兼新編第二十一軍軍長。

  而身兼二職的偽武漢綏靖公署主任和偽湖北省主席,也同時被國民政府委任為政府軍新編第七路軍總司令。曾發起成立偽全國商業統制總會武漢分會、並替日本人制訂了《長江上游地域物資收買及移動統制辦法》的柳子文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在第六戰區接管日方物資委員會聯絡秘書的新身份下,於九月二十三日接收了偽中央儲備銀行湖北分行,三天之後,又在接收了正金銀行的同時,成立了中央銀行漢口分行等十幾家新銀行。日本人管治時期,柳子文就將家裡的生意從油脂一類擴展到銀行業。在柳子文眼裡,天翻地覆之際,正是柳家的金融產業快速擴張的天賜良機。十月一日這天,第六戰區司令長官部突然公佈了一個武漢地區二百余人的漢奸名單,打頭的是那些先前被國民政府委以重任的大漢奸,柳子文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幾天之後,《武漢日報》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登載了一條消息稱,經過甄別,已將柳子文從先前所公佈漢奸名單中剔除。

  喘過氣來的柳子文,得意地向柳子墨交代了部分家底,日本人佔領武漢三鎮這八年,柳家基業增加了五倍,其中四倍是在日本人無條件投降後的短短兩個月裡實現的。以柳子墨的才智,不用再做學問了,兄弟倆齊心協力將這些基業管好了,任它城頭大旗如何變幻,最終還要回到賺錢過好日子這條路上來,這也是國民政府在處理他的問題上反復無常的根本所在。這一次,柳子墨明知柳子文至少拿出家產的四分之一用於賄賂,卻沒有打哥哥的耳光。被日本人軟禁多年,他已經沒有脾氣了,只想同雪檸和雪藍、雪葒她們一起過一陣田園生活。柳子文再三留他不住,便及時警告過,在武漢,柳子墨這樣的人就算額頭上寫著漢奸二字,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到了鄉下就不一樣了,那些沒有見過漢奸的人就算不要他的命,也不會讓他有好日子過。

  與武漢三鎮的情況差不多,縣城的監獄裡關滿了所謂的漢奸。

  大多數人與柳子墨的處境相同,都是一些趁著光復了,勝利了,不再受日本人控制了,急著回鄉與家人團聚的普通人。後來馬鷂子對柳子墨說,抓他是因為上面有命令,並不是自己的本意,下達密令的那個人十分仰慕雪檸的姿色與修養,所以很不希望柳子墨在天門口重新露面。馬鷂子還指著《武漢日報》標題上的人名,問准了正是曾經來過天門口的柳子文後,不無高興地說,因為柳子文在背後支持,董重裡才能當幾年縣長。只要柳子文再在上面說句類似的話,讓他馬鷂子當正式縣長,柳子墨也好,雪家也好,自然會由他來全力照顧,天大的事情都好商量。柳子墨像啞巴一樣,只有聽的份兒,沒有說的份兒。

  幾天後,繼續當著代理縣長的馬鷂子也回到了天門口。柳子墨預報的那場雨範圍很小,上沒有越過中界嶺,下沒有超出湯鋪。

  乾旱持續的時間太長,又鑒於戰亂之餘,國民政府雖然暫時豁免了受災縣份當年的田賦,並停止催收積欠的錢糧,徵購軍糧卻如火燒眉毛,加上名目繁多的鄉保甲等地方上的苛捐雜稅,此前從沒交過稅的圓表妹忍不住說:「無糧的人家也要出糧,這不是比替日本人做事的偽政府還厲害嗎?」馬鷂子也沒有辦法,表面上國民政府在湖北省境內只配購軍糧四十五萬兩千八百四十四大包,每包二百斤,一共九千零五十六萬八千八百斤,實際上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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