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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馮旅長不高興地拉她時,伸出去的手被小島和子溫柔地擋住。已經喝下去的三杯酒仿佛都在小島和子的眼睛裡,一浪一浪地忽閃著。馮旅長嘴上說,自從見到雪檸,自己再也沒有對別的女人產生過興趣,卻在收手時抓著小島和子的指頭,有節奏地捏了幾下。梅外婆先前說好只喝三杯,後來還是多喝了一杯。小島和子與馮旅長分別敬了她一杯,她必須向二人各回敬一杯。四杯酒過後,梅外婆就成了酒席上的看客。沒有了雪檸,馮旅長的酒興如山間的林濤起伏不定,時而一口氣連幹幾杯,接下來又半天不肯動一下酒杯。小島和子則如峽谷之溪,涓涓細流,潺潺不息。有時候,馮旅長還會允許她唱一首日本歌曲。唱歌時的小島和子是用不著喝酒的。估摸著馮旅長有八分醉了,梅外婆示意小島和子將放了砒霜的一壺酒掇上來。正要往酒杯裡斟,馮旅長伸手一擋,舌頭木木地問她們,想不想弄明白,日本人的砒霜為什麼毒不死他。

  馮旅長自問自答,當年自己帶著一幫人從六安跑到廣東去投考黃埔軍校,因為不服當地的水土,半路上人人都發了打擺子病,死不死活不活地鬧了好久,後來碰上一位高人,得到一個秘方:用信石一錢、綠豆粉一兩,共研為末,加水調成丸子,大小如綠豆。發病之日,五更起來,以冷水送服五至七丸。還有一個方子,將信石用醋煮過,再配以硫磺、綠豆等,搗為末,包成一粒豆子大的小包,每次一包,空肚子服下去。

  「信石是什麼?信石就是砒霜!在沒有奎寧之前,我都不記得自己吃了多少砒霜,所以,說句大實話,誰想用砒霜暗害我,可是要鬧出笑話的,到頭來我還得謝謝人家無心插柳為我治病。有的人就不行,譬如古人書中的那個薛蟠之妻金桂,出身富貴之家,有姿色又識字,這是有錢人家女子都會有的長處,短處則是嬌養溺愛,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自己把自己當仙女觀音,自己耐不住寂寞勾引小叔子,反過來又嫉妒丈夫喜歡的丫鬟香菱,想用砒霜毒死她。哪曉得香菱僥倖躲過了,死的人反倒是金桂她自己。」

  醉醺醺的馮旅長越說話越多,連自己的老父親都扯出來了,馮旅長的老父親雖然沒有梅外公以及雪大爹那樣有學問,一輩子隻喜歡水泊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漢、唐僧師徒和蜀魏吳三國間的戰爭與和平,所獲心得卻非比尋常。當兒子的從小到大,最為敬佩的就是聽父親妙批這三本古籍。馮旅長笑容可掬地將日本人最喜歡讀的《三國演義》放在最前面來說。書中寫到周瑜假意說要降曹操,諸葛亮便激將:只要把江東吳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的大喬和小喬姐妹獻給曹操,曹操一定會心滿意足地收兵回去,氣得周瑜發誓與曹操勢不兩立。如此千古絕唱,卻讓諸葛亮說錯一句話,記不得羞花之說最早指的是五代十國時明宗淑妃王氏。這位了不起的淑妃,本是一個燒餅郎的女兒,卻天生絕色,小小年紀就被人稱為「花見羞」,十七歲那年成了一位大將軍的愛妾,得益于丈夫喝了皇帝所賜的砒霜,這個名氣很大的小寡婦才能成為唐明宗李嗣源的愛妃。馮旅長說著這些時,眼睛又在望著雪檸離去的那扇門。梅外婆曉得這段歷史,見馮旅長不做聲,便補充說:「花見羞」後來做了皇太妃,再後來漢高祖劉知遠得勢,還沒有進京城,就讓手下大將殺了她和她的兒子。一時間走神的馮旅長這才回到自己要說的那些話中,三國時,離「花見羞」出世還有七百年,不可能有閉月羞花的說法。關於《西遊記》,馮旅長說,大唐貞觀十三年,太宗皇帝張榜招賢,陳光蕊赴京趕考,中狀元後又被丞相殷開山招為女婿,但在上任途中被害,妻子也被占,作為遺腹子的唐僧十八年後從金山寺裡出來為父報仇,從此在京城出家,去西天取經只能是在這以後的事。如此算來,至少也是大唐貞觀三十二年以後的事情,可是唐僧出發去取經,依然是貞觀十三年——這豈不是太荒唐了?

  得意忘形的馮旅長這時候用手拍了一下桌面。

  「寫書的人多是書呆子,從沒嘗過砒霜的味道,也敢寫潘金蓮用砒霜毒害武大。你們一定不記得書中是如何說的,潘金蓮用那不知抹了什麼的臭抹布,放在鍋裡熬了一碗白湯,又將砒霜作心痛藥在抹布水裡化開騙武大。哪曉得砒霜太苦,武大勉強吃了一點就不肯喝,潘金蓮不得不跳起來騎在武大身上,用被子將他悶死。

  從古到今,這砒霜可是最常用的害人藥,真像《水滸傳》中寫的那樣,舌頭一舔就覺得苦,就不會有那麼多的人被毒死了。所以呀所以,我才敢班門弄斧,從古人的雞蛋裡找出脆骨來。我說的可是有根有據,砒霜溶在水裡就變得無色無味。」

  馮旅長說,在與小島北決戰之前,自己也同王參議說到這些,引得王參議再三再四地表示,戰後一定專門去六安拜訪馮旅長的老父親。

  好久沒有說話的小島和子忽然一揚眉毛,長籲一口氣,感慨萬千地說,平生做任何事都沒輸過別人的小島北,竟然會被馮旅長戰敗,原來身後有王參議這樣了不起的高參。大戰之前,明知主將有錯在身,也不挑明,免得折損自己一方的士氣。小島和子能將「王婆計啜西門慶,淫婦藥鴆武大郎」中的文字,一字一句地背下來。

  當時的武大只是呷了一口,便將老婆叫做大嫂,並說這藥好難吃。

  潘金蓮則回答,只要它醫治得病,管什麼難吃。此外,再也沒有與砒霜有關的任何話。馮旅長被這番話堵得接連翻了兩次白眼才回過神來,他記得更清楚,武大被潘金蓮強行灌了一盞毒藥後,哎喲地連叫兩聲,苦呀,苦呀!

  二人正在爭執,梅外婆插話說,《水滸傳》第二十五回,她也看過幾遍,馮旅長與小島和子所說各有一半對錯,武大拼命叫難受時,當然也有苦的滋味,武大後來叫苦時,那意思已經是在說自己命苦了。至於砒霜,馮旅長說得很對,別名叫信石或人言;煉之前名叫砒黃,煉過了才叫砒霜,味辛酸,大熱大毒。能夠截斷瘧疾、殺蟲蝕惡肉,又治寒痰哮喘、梅毒、痔瘡和癬瘡,並且可以制止痢疾。

  外用時,研成粉末撒於患處,或入膏藥貼之。內服則需極其謹慎,治中風痰壅,四肢不收時,用綠豆大小一粒,研細後先以清水送服少許,再飲熱水,大吐即愈。治連年不愈的痢疾時,用砒霜、鉛丹各半兩,投入已熔化的黃蠟中,柳條攪拌,條焦則換,六七條之後,取出做成木梓粒大小的丸子,冷水送下,一劑即能痊癒。

  一番流利的背誦讓馮旅長驚訝不已:「你們兩個女人為什麼這樣愛砒霜,學得比我還精?」

  學歸學,像馮旅長這樣將砒霜當一般藥吃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馮旅長從荷包裡摸出一粒細得可以在針鼻裡滾來滾去的藥丸,攤在掌心亮了一下後,隨手一塞便進了喉嚨。小島和子的嘴唇有些哆嗦,藏了一陣的嘎白又在臉上出現了。

  「我這喉嚨死活吞不下奎寧藥片,還是砒霜利索,就像梅外婆炒的芝麻糖一樣好吃。」

  「為什麼不打奎寧針?莫不是當成鴉片來吃吧!」

  面對將笑未笑的梅外婆,馮旅長連連表示,前些年合擊第四方面軍和第二十五軍,後來又圍剿高政委,再後來抗擊小島北,他一直在想,萬一被對手抓了俘虜,惟一擔心自己怕打針的弱點被人知曉,只要別人拿上針頭往他屁股上紮,那最為當兵人所不齒的狗熊非得由他來當不可。一旁的小島和子忍不住掩面而笑,刀山火海槍林彈雨中穿行多年從未膽怯的赫赫戰將,竟然會在一枚小小針頭下心驚肉跳。

  「女人笑男人可是要罰酒的。」馮旅長一手拎著酒壺,一手抓住小島和子,要她連喝三杯。「何必如此麻煩!」小島和子張嘴含住壺嘴,略顯消瘦的脖子蠕動了十幾下。也不清楚還剩多少酒,等到她吐出壺嘴,馮旅長疑惑地將酒壺放在耳邊搖了搖,後又翻倒過來讓壺底朝天。夜燈之下,一滴晶瑩如玉的酒在壺嘴上掛了片刻,悠悠地晃一晃後,脆脆地滴在桌面上。「你來帶兵,肯定比你哥哥厲害。」說起小島北,馮旅長的話又多起來,論真打仗還是同第四方面軍和第二十五軍交手過癮,而小島北在打仗的能力上並沒有過人之處,像頭蠻牛從霍山縣城一路橫衝直撞過來,若是梅外婆手裡也有那麼多的好槍好炮,一樣可以橫掃大別山。「馮旅長還想喝幾杯嗎?」「那是當然的,美人把盞,紅袖添香,當兵的最盼這樣的好日子。」守在一旁的常娘娘聞訊正要轉身,梅外婆叫住她,說這種時候小島和子親手燙的酒才是最有味道的。小島和子往廚房去去就回,一壺熱乎乎的酒拎在手裡還沒開始往杯裡倒,滿屋子就香釅透了。小島和子沒有將第一杯酒倒給馮旅長,而是斟在早就說過不再沾酒的梅外婆的杯子裡。反常不反常梅外婆都不管,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夾住酒杯,輕輕地對著馮旅長示意:「今日我再破一例,敬一敬你這個不讀書則已,一讀起來就將書讀破的厲害角色。」梅外婆毫不猶豫地將杯裡的酒一飲而盡,馮旅長當然不會含糊。接下來輪到小島和子給他敬酒了,因為年輕,他倆喝起來更加痛快。

  以為馮旅長喝醉了是錯的,以為馮旅長沒有喝醉也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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