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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董重裡很快就將人事不省的柳子墨扛到樓下。小島和子傷心地表示,柳子墨是她的愛人,請阿彩和董重裡不要對他有任何傷害。離開小樓的情形與來時完全相同,經過一番有計劃的繞行,他們才回到住處,掀開地洞上的蓋子,將毫無知覺的柳子墨放了進去。等到街上響起讓人心驚膽戰的警笛聲,屋裡早已恢復平靜。

  各種各樣的人帶著各種各樣的武器在門外的街上躥來躥去,不時有人闖進門來問一些讓阿彩和董重裡暗暗發笑的問題。阿彩在春滿園和老四季美湯包店的短暫經歷,讓他們只注意她那頭假髮。讓阿彩覺得為難的倒是那種不全是不懷好意的目光。「你真的戴著假髮?「那個經常帶人上門盤查的男人想摘下阿彩頭上的假髮。「不行!哪根指頭敢動,我就剁掉哪根指頭!」阿彩的話惹出一聲冷笑,男人一揮手,他身後的那些人便蜂擁而上,將假髮強行摘下,扔在地上踢來踢去。阿彩沒有動,董重裡彎下腰試了幾次,才將散亂得再也無法稱為假髮的假髮撿起來。一無所獲的軍警們迅速將大肆搜索的範圍擴大到武漢外圍,董重裡也藉口再給阿彩買一副假髮,到歸於平靜的咸安坊探聽動靜去了。

  看看這一帶沒事了,阿彩掀開地洞蓋子跳了進去,揚起巴掌對著柳子墨的臉不停地扇。「難怪,武漢三鎮都曉得我是癩痢,原來是你這狗嘴說出來的!」阿彩左手累了又換到右手,她恨死了柳子墨。最後一群上門搜查的人,無意中說起柳子墨眼光厲害,只在老四季美湯包店裡瞟了一眼,就敢在門外同十三哥打賭,說阿彩頭上戴的是假髮,如果不是假髮,就將小島和子佩戴的銀手鐲送給十三哥。「我讓你說!你說呀,再不說,我就將你的牙全敲掉!」吃過安眠藥的柳子墨連翻身都不會。「明人不做暗事,我把醜話說在前面,如果董先生不辦理我與杭九楓離婚的事情,那就說明這些時他對我的好感,都被你這黑手抹去了。小島和子能得到你的愛,雪檸也能得到你的愛,為什麼我就得不到?都是你們這些高人一等的傢伙從中作梗,壞我的好事。等到我也坐著小汽車在街上跑來跑去,莫說是二老闆,就是大老闆,我也要——」阿彩用手在柳子墨麻木的脖子上重重比畫一番,不管他有無反應。

  董重裡拿著新買的假髮回來時,只看見阿彩在門後站著。相隔半條街,與站在二樓窗後的小島和子遙遙相對。董重裡根本沒想起他和阿彩打賭的事,阿彩主動說:「還是你看得透,我輸了,我保證不說二話。」

  「這事還沒完。我們的努力還有可能前功盡棄。」

  一九四零年五月的最後一個夜晚,柳子墨剛剛蘇醒,就將董重裡的擔心變成事實。已經到了夏季的武漢,地面和牆壁都是濕淋淋的,躺在地洞裡的柳子墨全身上下盡是水珠子,他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沖著頭頂上的一線微光大聲喊叫。聽到聲音,董重裡馬上俯下身子,貼著通氣孑L 說:「柳先生,我們是來營救你的。現在的情形還很危險,你得安心地躲上幾天,再找機會出城。」夜又深了一些,阿彩在窗後聽了好半天確認外面沒有任何異常,董重裡才將柳子墨放出來透透氣。

  「我又沒有要求,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柳子墨的話讓董重裡大為驚訝:「難道你忘了梅外婆受過的侮辱?覺得日本人還不夠兇殘?你不願意回天門口,想留在這裡助紂為虐?」

  這些話沒有打動與往日判若兩人的柳子墨。從窗外照進來的路燈光散落在屋子裡,幽幽的柳子墨不需要更多的光芒。「董先生,我記得雪檸和梅外婆都對你說過,鄧裁縫的旗袍店是那位名叫娜塔麗婭的俄羅斯貴婦最早開辦的。救小島和子的正是她。」小島和子投海的地方正是當年與柳子墨初次見面處,那是一座臨海的斷崖,遭到強姦的小島和子一點也沒猶豫,仿佛腳下遙遠的大海是一張能供生命安睡的大床。「當時,娜塔麗婭正與幾個在日本流亡的俄羅斯貴族在海上遊玩,看到有人從斷崖上掉下來便趕了過去。」復活的小島和子一直躲著,直到小島北戰死在天門口,才不得不露面。這些年,小島和子全靠娜塔麗婭的接濟與幫助。「日本人抓住我的消息,很快就上了東京的報紙,為了能來武漢,小島和子報名當了慰安婦,在上海一帶過了幾個月連畜生都不如的日子,直到在那些排著隊往她屋裡鑽的日本士兵中找到一個願意捎信的人。如果不是事先得到消息,偶然在什麼地方碰上她,那種嘎白的樣子,會讓人以為她是鬼魂!小島和子雖然沒有死成,可以活下去的日子並不多。而且,她懷孕了。」柳子墨請阿彩和董重裡不必對梅外婆、雪檸和已經略懂人事的雪藍有所隱瞞,將一切如實轉告她們。

  「你不要自作多情,小島和子很開通,所以才出手相助。」

  「那是一顆飄零的心,不用愛來安放,很快就會死去。」

  柳子墨不肯離開漢口,必須躲藏時,他也沒有令董重裡為難。

  他覺得,莫看小島和子能夠大難不死,已經沒有承受與自己再次離散的能力。

  僵持了兩天兩夜,董重裡動了惻隱之心。阿彩卻不依不饒:「你為什麼要當眾揭我的短?為什麼?你好好記著,我這人報復心很重,你若說不出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的頭上也長出癩痢來。」

  不等柳子墨開口,董重裡搶先接過話題:「這是哪來的話!你我不辭艱辛,將人倫道德放在一旁,冒著生之危,死之險,來到龍潭虎穴一樣的地方,履行營救柳先生的大義,事情到了最關鍵處,你卻將一己之私誇得比天還大。」

  二人爭論起來,柳子墨反而在一旁化解,從他倆住進咸安坊,將生長在天堂的燕子紅放在窗臺上,他就明白這是沖著自己而來,且不說真動起手來太危險,單單將小島和子丟在舉目無親的武漢,也是他所於心不忍的一件事。是自己一時心血來潮想得不周,以為那樣做就能激走阿彩,並不是存心侮辱她。

  「其實,你們最應該問我,為什麼不帶小島和子一起回天門口。

  在這兒只有我瞭解,讓她去天門口,那將是天門口的災難,也是她的災難。算我求你們,少則三年,多則五年,這裡的事就會有所了結的。所謂一了百了,到時候你們不再幫忙,我也會想辦法回去的。如果當年雪茄能忍下那一口氣,阿彩你也落不到今日這種地步。」

  董重裡明白,柳子墨的弦外之音是說,若不是往日被雪茄拋棄,阿彩不大可能成為現在這種樣子,敢用刀在別人胸脯上捅出一隻只血窟窿,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阿彩不滿柳子墨對她說的那些話,一聲聲地斥責他,既然不明白她如今所追求的夢想,就不要說些黑白不分的混帳話。

  又過了一天一夜,阿彩才同意董重裡放柳子墨回去。臨走時柳子墨歎息:「我有何德何能,這半輩子,就遇上兩個好女人。」

  阿彩說:「你記錯了,應該加上我,一共三個好女人。」

  柳子墨說:「只要不殺人,你還有機會做個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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