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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一〇一

  街上響起一陣脆脆的木屐聲,打斷了阿彩的思緒。小島和子又來了,她在阿彩面前站定,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抱歉地問能不能再將燕子紅送給她一次,柳子墨今日又去氣象部了,家裡沒有別人,思來想去也只有這燕子紅可以陪伴自己。阿彩沒有覺得不妥,只問小島和子自己動手搬動這燕子紅是否方便。小島和子謝過了,抱著燕子紅就走,她那在陽光下越來越長的陰影深深地投入董重裡的心裡,他覺得小島和子的行為有些古怪。

  董重裡獨自出了門,在旗袍店門口碰上鄧裁縫。鄧裁縫為那件旗袍歎息不已。董重裡往前走了不遠,就有扮成車夫的獨立大隊隊員上前來問:「先生坐車嗎?」董重裡坐上黃包車,來到春滿園。

  二老闆顯然聽到別人傳話了,劈頭蓋臉地問:「你那婆娘,想用什麼東西來收我的賬?」

  「你也不要太小看我們,世上的事明日是什麼樣子都說不清,何況阿彩所說的是很久以後哩!」董重裡本來就不會求情,此話一出,二老闆就站起來送客。在武漢三鎮中,漢口的戲園最多,大大小小共有十幾家,董重裡一家家地跑遍了。大家都曉得阿彩在老四季美湯包店露出真容的事,也不聽董重裡說書的藝術如何,一杯茶喝完事情就完結了。董重裡將做給別人看的事情都做了,回到黃包車上,小聲吩咐拉車的獨立大隊隊員,情況比預想的要順利,因此行動時間可能提前。

  回到住處,董重裡在阿彩面前說了自己的想法。他認為,他們在咸安坊住下來的動機已被小島和子識破了。小島和子送還或者要走燕子紅都是藉口,真實目的是在為他們的營救行動通風報信。

  阿彩對此將信將疑,小島和子絕對不是那種掇起碗來不記得放下的苕女人,柳子墨這一走,也許他們就再也沒機會在一起了,死裡逃生,漂洋過海得到的幸福就會煙消雲散。

  「人一生不知會生出多少夢想,就像雪檸眼裡的雲,晃來晃去總在天上,能抓住的很少。就像我,到今日也沒抓住一個。伸手容易放手難啦!」聽董重裡這樣說,阿彩便反駁:「梅外婆可不是這樣說的,你忘了她的名言: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生。」

  「這時候用梅外婆的話打比方有些言重。我有個想法,別的都不牽扯,就為這事打個賭。」

  董重裡說的賭注很簡單。如果小島和子的所作所為真是通風報信,阿彩就不要再在他面前提及離婚之事,真想與杭九楓離婚可以向傅朗西他們訴訟。如果他的判斷有誤則相反,哪怕杭九楓會因此將天門口鬧得山崩地裂,這離婚一案他也不讓別人捲入,自己擔當起來。阿彩一邊答應一邊表示極不理解:為什麼董重裡這麼不願插手她與杭九楓的婚姻?為什麼董重裡如此堅信一個他並不瞭解的日本女人?董重裡先對後一個問題做出回答,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關鍵不是他對小島和子的瞭解,而是小島和子對柳子墨的瞭解。只要小島和子明白柳子墨心中還有對妻子雪檸以及女兒雪藍的不舍,還有對日本人罪惡行徑的仇恨,主動幫柳子墨離開牢籠一樣的武漢,回到自由自在的天門口,當然就成了一種最深的愛。董重裡將阿彩最想聽到的對前一個問題的回答拖了很久,不是他不願插手阿彩與杭九楓的婚姻,早幾年他就同傅朗西說過,這場婚姻對他們二人和對天門口所有人都是一場災難,後來他才明白,這是無法避免的,災難是這些人一輩中的一部分,就像西河有左右兩岸,少一條岸就不是西河,又像西河往海洋裡流,必須經過白蓮河、浠水河、長江,不可能一步跳過去。還是梅外婆說得對,世上沒有無罪的人。董重裡從藝多年,也才剛剛懂得師傅將一部說書作為心血傳給後人的要義,看看千萬年來攪得中原大地風起雲湧的大人大事,他也不能承認任何歷史都是建立在罪惡之上,災難是一隻味道苦澀的果子,罪惡卻是分娩這只果子的花朵。

  「單憑同為女人這一點,不用想別的,你必輸無疑。」阿彩欣然接受這場賭博,一掃連日來的氣惱,戴上假髮,用極盡嫵媚的口吻將內心的幸災樂禍說得風情萬種。

  太陽照常升了起來,小島和子飄然而至。小島和子懷抱燕子紅,抱歉地說,柳子墨覺得身體不適,起床後又睡下了,今日去不了氣象部,她怕柳子墨見到燕子紅後又不高興,只好將燕子紅再次送回來。重新擺放在窗臺上的燕子紅燦爛地向著幾個從旗袍店裡拿著新衣服出來的女子。那些女子從燕子紅面前經過,沒有一個認真地看上幾眼。長在山裡的花,只有與山在一起時才會引人注目。

  「我可以問了嗎?若是問出事麼樣辦?」阿彩小聲說。董重裡堅決地要求她按商量的辦法去做。

  「不是說你投海死了嗎?你到底有沒有投海?」

  「有人救了我,她是俄羅斯人,在這條街上住過。」

  「我們想上你家看看柳先生,可以嗎?」阿彩說出這話後,小島和子一眨不眨地看著燕子紅。

  「中午吧!我也不喜歡那兩個總在門口守著的衛兵。中午時,我想辦法讓他倆睡上一覺,進出就方便了。」

  太陽越升越高,很快就到了屋頂上。阿彩和董重裡上了由獨立大隊隊員拉的黃包車,往相反方向走了兩條街,再換乘另一輛也是由獨立大隊隊員拉的黃包車,還將身上衣服換了,才直奔目標所在的小樓。

  小島和子果然明白他們的企圖,早已等在門後。

  「子墨君睡著了,你們帶他走吧!」

  「衛兵哩?」

  「也睡著了。」

  阿彩不放心地走過去看了一眼,斜躺在椅子上的那個日本人正好動了一下,阿彩沒有猶豫,手起刀落,將一把尖銳的匕首迅猛地刺進用土黃色軍裝裹著的胸膛。接下來又借著身體的慣性之力,拔起匕首割斷了第二個日本人的喉嚨。

  「他們睡著了!我往湯裡放了安眠藥。」小島和子叫了起來。

  「你的藥失效了。」阿彩不由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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