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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傅朗西見狀也說了實話。獨立大隊匆匆離開天門口,部分原因是那些不懷好意的傢伙毒手藏得不嚴,早早露出殺機。為了給那些傢伙以深刻教訓,獨立大隊只派一小部兵力去樟樹凹,主力就藏在西河右岸的山溝裡。

  「有王參議的暗示當然得感謝,沒有也出不了問題。只要馬鷂子不是真鷂子,不會從天上飛,就逃不過我們的眼睛。說句不中聽的話,杭九楓他們在雪地裡凍了一天一夜,正盼著有這樣的機會回天門口喝點熱湯、吃碗熱飯哩!」

  說到緊要處,睡在搖籃裡的雪藍哭了幾聲。梅外婆一點也不遲疑,伸手抱起雪藍:「栗炭火烤久了,你們也到回廊上透透氣吧!」

  梅外婆往外走,大家跟著走。回廊邊的青石條上,積雪堆得像一塊塊烤熟的糍粑。經過天井的風被掛在前廳和後廳之間的馬燈照得朦朦朧朧,雪花飄了又飄,揚了再揚,將滿屋沉默攪得又濃又醇。

  傅朗西咳嗽了一聲,董重裡咳嗽了兩聲,梅外婆也咳嗽了一聲。她一咳嗽,便將沒有盡頭的沉默打破了:「回屋吧,小心著涼!」於是,大家魚貫而入依次坐在先前的座位上。幾雙手同時仲向火盆時,嘴裡不約而同地發出舒適的噝噝聲。

  將雪藍放回搖籃的梅外婆突然問起大家的廚藝,也就是誰會燒火,誰能切菜,誰會淘米之類的事。只有王參議沒做聲,其餘的人最少也會其中一項。紫玉因為三項都會,才故意笑著說,為什麼不問有會包餃子的沒有。梅外婆怔了怔,認真地回答,包餃子當然好,可天門口的屠夫從來都是不過正月十五不動刀子,現在連初一的天都沒亮,上哪裡去找那麼多的新鮮肉哩。紫玉問梅外婆要多少新鮮肉。梅外婆掐著手指說,一個人半斤,二百多人就是一百斤。董重裡明白梅外婆是想親自招待獨立大隊的人。梅外婆說,還是用臘肉吧,過年之前家裡準備了一頭豬的臘肉,雖然沒有過秤稱,少說也一百五十斤,吃兩頓緊巴巴的,吃一頓綽綽有餘。因為傭人都回家過年去了,用臘肉煮糯米飯和糍粑是惟一的選擇,一來這兩樣東西吃下去經得住餓,二來不會給別人家添麻煩。

  聽到這話,大家都將目光集中到傅朗西身上。王參議和董重裡更是虎視眈眈。

  傅朗西看著火盆,好久才說:「就聽梅外婆的。」

  得知自己的判斷沒錯,王參議的臉色只是格外嚴峻,董重裡卻有幾分氣急敗壞。不待他們再有表示,梅外婆已將男男女女全部趕進廚房,一百斤糯米要淘,一百斤臘肉要切,淘好的糯米還要同切好的臘肉拌在一起放進飯甑裡蒸,這些事情足夠他們忙上半夜。

  五更前後,一股臘肉和糯米的芳香從飯甑裡透出來。

  傅朗西邀董重裡出去了一趟。回來時,從杭九楓開始,獨立大隊的人都跟在他們身後。傅朗西不許他們用手在身上拍打,二百人只是扭扭腰,前廳的地上就積了厚厚一層雪。傅朗西有命令在先,獨立大隊的人哪裡也不能去,連大聲說話都不行,所以,人們並不知道,兩支貌合神離的隊伍的態勢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天亮後,悶悶不樂的王參議去鐘樓敲鐘,剛出門就碰到段三國。王參議清醒地對著大鐘敲了六十下,放下木錘,聽著在遙遠雪野裡中逐漸傳遞的回聲,一陣恍惚不可抑制地湧上心頭。敲完鐘回來,他碰到林大雨。兩個人問了同樣的話:「雪家是不是來了客人?」街上的風很大,從雪家屋裡飄出來的芳香很濃,總也吹不散。

  小街太窄,看不見紫陽閣瓦脊上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然而,瓦溝裡早早往下滴水,並且無法結成冰吊兒,這樣的情景很容易讓人想到雪家屋裡隱匿著不同尋常的事情。王參議沒有理睬林大雨,只叫段三國帶信給馬鷂子,莫做那些徒勞無益的蠢事。段三國眨眨眼睛,像是懂得其中意思,連聲說自己這就去追馬鷂子,傳達王參議的命令。

  順著這話王參議問了一句:「我什麼時候下過命令?」

  段三國小心翼翼地反問:「難道王參議不是要我去告訴馬鷂子,莫和擅長打遊擊的獨立大隊玩這種神出鬼沒的遊戲嗎?王參議若有別的意思,就請明示。」

  王參議想了想,還是沒有將不希望自衛隊和獨立大隊打仗的意思告訴段三國。

  雪裡晨鐘,既讓人深思,又使人沉睡。去時的腳印已被紛紛揚揚的大雪掩埋得一絲不露。王參議敲門進屋,只有藏在門後的兩個哨兵是醒著的,其餘近二百名不速之客已經吃完臘肉糯米飯,用各種各樣的姿勢睡在十幾堆就地點燃的炭火旁。董重裡和傅朗西等人也從客廳移到書房裡。火盆旁不見梅外婆和雪檸,取代她倆的是睡著了仍然滿臉怒氣的杭九楓和阿彩。不用王參議開口問,傅朗西就說,杭九楓和阿彩想去看一鎮和一縣,他沒同意,這兩個傢伙就生氣了,生氣也沒用,他還要罵他們、限制他們、不讓他們為所欲為。王參議覺得讓杭九楓和阿彩與自己的孩子見見面並無不妥。傅朗西不肯通融,哪怕馬鷂子的醜行做在前面,獨立大隊也無權借題發揮,能不做的事情儘量不做,能避免刺激對方就一定要避免。董重裡緊閉著眼睛,沒有參與這種有一句沒一句、話外有音的交談。沒過多久,小憩一陣的梅外婆又來叫大家到廚房去準備午飯。一百斤臘肉沒變,一百斤糯米換成了糍粑。梅外婆還說,如果天黑之前獨立大隊不離開,晚飯會是兩百個雞蛋加一百斤掛麵。

  吃完臘肉糍粑,獨立大隊的人依然只能按命令睡覺。這時候,一身風雪的段三國回來報信,馬鷂子還沒到天堂就察覺到大事不好,已經掉頭回來了。王參議拉著董重裡,沒吃午飯就到上街口去等馬鷂子。

  時間不長,灰溜溜的自衛隊出現在獨木橋上。王參議迎上去,突然給了馬鷂子一記耳光,轉身指著被大雪覆蓋的天門口說,他想消滅的獨立大隊正在鎮內吃香的喝辣的,現在是最好時機,比去樟樹凹容易許多。馬鷂子像是早就想好了,有氣無力地回答,他願意聽從董縣長的安排,獨立大隊大年三十離開天門口,自衛隊大年初一去中界嶺。留在鎮內的東西,他們不拿了,天晴後讓段三國派些差夫送到中界嶺。王參議再三說,獨立大隊並沒有在鎮內設下埋伏,全在雪家屋裡睡大覺。馬鷂子哪敢相信,上了左岸,遠遠地繞開天門口,直奔西河上游而去。

  「老子有仇必報!」走了很遠,馬鷂子才開始大喊大叫。

  馬鷂子帶著自衛隊開赴中界嶺後一個小時,在傅朗西的命令之下,獨立大隊也開始冒雪往天堂攀登。無論馬鷂子出於什麼樣的動機,自衛隊能做到的,獨立大隊更應該做到。不僅要做到而且還要做好,只有這樣才能以弱勝強最終實現自己的夢想。在傅朗西有力的說服面前,杭九楓沒有再爭執。近二百人的隊伍猛地鑽出雪家大門,走在白雪皚皚的小街上,正在家門口觀雪的人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雪家的臘肉糯米飯和臘肉糍粑將獨立大隊的人吃得油光滿面,人們把這看成是一種自信。

  黃昏的時候,天上還在落雪。聽到王參議又在敲鐘,梅外婆情不自禁地叫上雪檸,抱著雪藍去了一趟小教堂。三個女人在那間一直被自衛隊和獨立大隊當做牢房的屋裡坐了很久。夜裡,還是昨日晚上守歲的那些人,由於心情不一樣,大家都覺得雪檸烤的糍粑更好吃了。紫玉也烤了不少,王參議一口氣吃了兩塊後連連誇她是可造之才。臨睡前,王參議笑著說,本來昨晚他就要提議,沒想出了意外,只能挪到今日。王參議要梅外婆說句祝福的話送給大家。梅外婆也笑,原計劃可以吃大半年的年貨被一幫不速之客兩餐吃去多半,這還不算,連肚子裡的話都有人想要。

  笑過了,梅外婆平靜地對大家說:「一個人的能力救不了全部的人,那就救一部分人,再不行就救幾個人,還不行就救一個人,實在救不了別人,那就救自己,人人都能救自己,不也是救了全部的人嗎?」

  不等大家回味過來,董重裡搶著說:「我也有句話,作為拜年禮物送給梅外婆,在天門口,杭九楓必定戰勝馬鷂子,而雪檸最終將征服杭九楓。」

  天上還在落雪。初一夜裡,難得如此平靜的天門口上空突然響起了雷聲。隨後兩天,每到半夜,就有滾滾雷聲不期而至。

  初四夜裡雷聲沒有再響,雪也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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