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一八七


  「你和梅外婆,還有王參議,都喜歡有夢想的人,可你們並不瞭解,我也有夢想,並且一直沒有破滅。,『

  「你還在愛著雪茄?說句不好聽的話,那才是噩夢。」

  「反正我是不會愛杭九楓的。」

  「聽話聽音,你想離開獨立大隊了?」

  「現在的形勢如此之好,為什麼要離開?日本人雖然壞,但也幫了我們的大忙。半年前馬鷂子還有消滅我們的可能,再過半年,馬鷂子就要時刻想著會不會被我們消滅了。」董重裡正要表明自己沒有策反的意思,阿彩鬆開他的手繼續說,「我曉得你沒有別的意思,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同你說說話。你不在意,我再多嘴說一句,你要防著點,楊桃可能要出大事。說到底我還是個女人我的話不會錯。你也用不著學我,非得過二婚這道門檻。」

  驀然問,山下傳來隱隱約約的槍聲。阿彩爬起來就向外跑,丟下董重裡在門前的山嘴上站著。

  一群群人踩著薄薄的積雪爬向山頂,發出陣陣驚呼:「天門口燒起來了!」山上起一陣風,山下的火光就耀眼許多。從天門口來的人爭先恐後地往山頂上湧,最先上去的人還跟獨立大隊的人說,聞到日本人的肥肉香了,隨著更多人的到達,痛失家園的哭泣響徹高山之巔。山下的火焰越來越猛,站在垸邊的山嘴上就能看見映紅天空的火光。

  房裡又有響動。梅外婆身上又髒了,自己還是一概不知。

  「梅外婆肯定不行了,肚子裡流出來的東西又紅又綠。」

  出來掇熱水的紫玉很傷心,董重裡突然雷霆大發:「都死了,將天門口留給你一個人!」

  紫玉當時沒做聲,掇好熱水返回來才回答:「這話可沒說對,我早就在傅朗西面前表明了心跡,除了他,哪怕有人用金箔貼牆,將綢緞包瓦,我也不會將天門口當寶貝。我再說句讓人生氣的實話,傅朗西先前就說過,當司令容易當縣長難,董先生當縣長就更難,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就會有新縣長來。」

  一番戧人的話反讓董重裡踏實起來:「卵子毛!」他在心裡罵了一句,將腦子裡所想的事情全部丟在一邊,尋了一堆稻草倒下來,一覺睡到將近正午。窮凶極惡的日本人已經順著西河退回到白蓮河一帶,梅外婆和楊桃還是老樣子。在他熟睡之際,王參議派人送來通知,逃難的人可以返回天門口。阿彩帶來八個獨立大隊的人,將四根竹杠綁在兩張翻過來放著的竹床上,每打一個繩結,當班長的那人都要親自試試是否扎實,稍有不如意便從頭再來。就這樣阿彩還要他們悠著點,莫著急,路上有雪,萬一滑倒了,也不能讓竹床散架:「一個是王參議的戀人,一個是董縣長的夫人,好好將她們抬下山去,就等於捆住馬鷂子的兩隻手,讓他沒辦法下套子暗算我們。」「哪來的戀人和夫人?我只看到的是被日本人輪奸的一個老寡婦和一個小丫鬟。」當班長的那人耍了幾句貧嘴,冷不防阿彩一腳踢過來:「被日本人糟蹋的事你也拿出來說笑,上政治課時你是在用狗耳朵聽嗎?」當班長的那人捂著小腹半天直不起腰來,阿彩那一腳越界了,踢中屁股隔壁的軟襠。

  董重裡拒絕其他人的幫助,自己抱起楊桃放進捆綁得無比結實的竹床,忽然聽到一聲:「董先生!」董重裡趕緊貼上楊桃的臉,楊桃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鼻尖,又說了一聲:「謝謝你給我咬腳!」楊桃的嘴唇既白又涼,董重裡將自己的嘴唇輕柔地疊在上面,直到抬著梅外婆的竹床啟程了才分開。

  雲層很厚,懷抱雪藍的柳子墨堅持說不會落雪。無人相信這話,對大雪封山的恐懼讓所有人腳底生風。

  在接下來的幾個瞬間裡,董重裡不止一次地想起阿彩所說的話,每逢這時,他就會惶恐不安地讓抬竹床的人停下來,看看楊桃怎麼樣了。董重裡覺察到有某種危險迫在眉睫,他也明白必須用一萬種努力才能控制住一千種潛在的可能。董重裡過於信任內心深處沸騰的愛情,忽視了那些在懸崖間飄蕩的雲朵。穿過幾處山坳,翻過幾座山頭,羊腸小路繞到一處懸崖上,董重裡正在提醒抬竹床的人注意腳下,躺在竹床上的楊桃突然抬起頭。「動不得!不能動!」抬竹床的人叫聲未落,楊桃已縱身跳下竹床,追隨那些上下翻飛的雲朵,消失在茫茫雲海中。

  九 十

  遲緩的大鐘到底響了。

  鐘樓上,王參議拿著木錘,一下一下地敲落許多斑斑鐵銹。王參議要敲鐘,重回到小教堂的馬鷂子自然無力阻擋。王參議心裡最先顫動,大鐘也因此顫動不已,然後是遠山遠水回應的悠長共鳴。躲過劫難的家畜們在短暫驚慌之後,同那些心存僥倖地在廢墟中扒來扒去的人一道,透過滿是焦糊氣味的北風寂靜地仰望和傾聽。柳子墨站在紫陽閣外,悲喜交加地叫著王參議。第一聲鐘響時,梅外婆還沒醒,可臉上綻開了笑容。如同一聲聲長歎,每響一下鐘,梅外婆黑黑的睫毛就輕輕往上揚,一絲一絲地露出嬰兒般清澈的眼睛,醒來的梅外婆啟開嘎白的嘴唇,輕輕地數到九後,讓人去對王參議說,莫擔心她醒不過來,她只想再睡一會兒。鐘樓上的王參議老淚縱橫。他用記憶中武漢三鎮裡教堂鐘聲的節奏,一遍遍地敲著,他的確怕梅外婆不再醒來。

  雨夾雪,半個月。鐘聲一響,天門口的至理名言也不靈驗了。

  一如柳子墨所說,太陽在大霧散去之後明媚地照耀進紫陽閣,同時進屋的還有董重裡。一向不愛咳嗽的董重裡被山谷裡的寒風吹得透心涼,肺裡面就像結了許多冰吊兒,每斷一隻,每掉下一隻,就會狠狠地咳嗽一陣。梅外婆在自己的睡房裡再次醒來,她很驚訝這樣的咳嗽聲來自董重裡。

  「楊桃呢?董先生咳成這個樣子了,還不見她的人影!」

  在淒苦的情愛結局面前,董重裡終於淚流滿面。

  雪檸告訴梅外婆:「楊桃隨白雲走了,回不來了!」

  梅外婆不相信:「她又沒有七十二般變化,找找就是。」

  董重裡哪能不去找哩!那座懸崖下面有一片很白很軟的沙灘,他在沙灘上高聲說書:「天堂嶺上一片棉,水車車水種三年,一不靠它做棉絮,二不靠它縫衣穿,相陪小妹玩一玩。」也許是山水的與眾不同,從來只在水中遊弋的鴛鴦一反常態,同別的鳥雀一起成雙成對地在細沙上撒歡,膽子極小的麂子都敢旁若無人地飲水洗浴。董重裡說書的聲音變得很傷感:「西河邊上一塊田,郎半邊來妹半邊,郎半邊來栽甘草,妹半邊來栽黃連,苦的苦來甜的甜。」還有一群大小不同的猴子,吱吱呀呀地穿行在高大的喬木與矮小的灌木之間,悠閒地尋覓各種野果,一點也不擔心斑狗來吃它們的腦髓。那種安寧,一看就是從沒有被人打擾過的。「上街落雨下街流,小妹膀子做枕頭,情哥說是壓麻了,小妹說是還沒有,一年枕得幾回頭。」董重裡的說書在懸崖上下引出一派漠然。心情悲壯的董重裡一點也不懷疑楊桃沒有到此。一蓬蓬的燕子紅同白雲一起開在懸崖的正中問,楊桃一定是將那裡作為自己的歸宿。

  「日本人走了嗎?」沉默之後的梅外婆突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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