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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雪檸將泡好的芒硝水給梅外婆喂了一些,又轉過來給楊桃喂。喝完芒硝水的楊桃閉著眼睛接連往馬桶上坐了幾遍,咕咕嚕嚕地將身子裡的東西全屙空了。梅外婆的身子裡也有響聲,人卻沒有反應。

  恍惚之中,董重裡覺得楊桃睜開眼睛看了自己一下:「我給你咬咬腳吧!我說過要給你咬咬腳的!我一定要給你咬咬腳!」

  董重裡再次上前,抱起楊桃橫放在床上。楊桃的雙腳被泡進一盆熱水裡,她的掙扎越來越輕微。盆裡的水熱了又涼,涼了又熱,每換一遍水,董重裡都要將楊桃的雙腳抱在懷裡細心地揉一揉,搓一搓。

  「回來幾天了,一直沒有好好同你說說話,外面在落雪,也做不了別的事。先告訴你,那年我是怎樣逃出天門口的吧!是餘鬼魚他們將一隻大皮油挖空了,倒過來像用竹筐罩麻雀那樣將我蓋在簰上。簰在河裡走,我在皮油裡面敲著根根竹子說書給他們聽。

  後來我就去江西省尋找關於蘇維埃的真理,剛到贛州就聽說政府軍殺進瑞金城了,只要是兩條腿的東西,不問死活先砍三刀再說。

  我在贛州兩年,一直不敢動腳,好在我學贛州話學得好,很快就能說書給當地人聽。最後還是從報紙上看到,從瑞金城逃出去的那些人到了陝西省的延安一帶。於是我又往北方趕。我一向就會說安徽話和河南話,一路上不僅靠說書為生,還攢了一些錢。天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那年落凍雨時來天門口的鄧巡視員你還記得嗎?聽說杭九楓在四川萬源碰見他時還是威風八面。鄧巡視員後來的結局只有我清楚,很慘!」

  董重裡將抱在胸口上的雙腳放在大腿上,換了一種手法,用彎曲的中指關節緩緩地往那腳掌上頂。

  「過黃河的第三天晚上,碰到一個說羅田話的女人。她從我說的陝西話裡聽出老家一帶的口音,馬上纏著我,要我扮作她的丈夫,回頭往武漢走。說羅田話的女人剛從我想去的地方逃出來,按照已被槍斃的丈夫的罪名,她還應該被槍斃一回。我雖然答應了,心裡想的卻是將她送到信陽為止。也怪我,沒有去想,她既然逃出來了,還有什麼好慌張的。說羅田話的女人讓我叫她于小華。她沒有對我說實話,後來我才知道有人在追殺她。為了不引起別人懷疑,我們擠在一床被子裡睡覺,熄燈後我正想給于小華講阿彩與鄧巡視員假扮夫妻的事,于小華自己先說起來,這是她最後一次與人假扮夫妻,此前這樣的任務,她替組織完成了多少次,都記不清了。第一次是在武昌,前後有半年時間。第二次在漢口,組織上要她做好兩到三年的長期準備,實際上才三個星期,那個男人就被關進了監獄。這之後就亂套了,常常十來天就會換一個假丈夫。那些男人,沒有一個不是假戲真做,偏偏是最亂的那一陣,于小華懷孕了,組織上認為這是好事,與別人在一起時更像夫妻了。十個月後,于小華生了一個男孩。洗完三朝,孩子就被送到漢陽鄉下一個姓華的人家。為了將來好找,于小華給那孩子取名華小於,臨走時,還在那細細的手腕上咬了四個牙印。我們說好天亮就出發。

  沒想到半夜裡有兩個人闖進屋裡,一槍將于小華的腦門打出一個大窟窿。于小華睡覺時沒有脫衣服,那些人從她身上搜出一件東西就走了。後來,我從于小華臨睡時藏起來的包袱裡找出一本日記本。上面寫的姓名的確是于小華。于小華死後我病了一場,趁著養病我將那本日記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說來簡直不敢相信,于小華在延安所嫁的丈夫,就是曾經來過天門口,並由阿彩假扮妻子送回江西的鄧巡視員。讀完于小華的日記,我心裡的想法又和從前不同了。你想看這日記嗎?不想說話點點頭也行。」

  楊桃臉上淚水幹了不少,但她還是不作任何表示。董重裡輕輕地掰開面前細嫩的腳趾,用自己的食指和拇指在趾縫間一輕一重地掐著。

  「前年過年時,我就到了武漢,想試著學戲,在春滿園碰上一個與天門口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富家男人。你還是不想猜?他住在循禮門,有自己的花園。我明說他姓柳就沒意思了。好吧,既說了姓柳,為什麼不說他就是柳先生的哥哥哩!也不知道柳子文當年被杭家綁票時,怎麼能看見我,並且在事隔多年後還沒忘。那天晚上,他要人去後臺為自己捧的角兒遞口信,將我當成了跟班的。認識之後,柳子文非要我跟著他做些雜事。天門口電話架通不久,有一天柳子文往這兒打電話,非要同雪家屋裡所有的人說說話,其實那是他在想辦法讓我聽到你的聲音。柳子文問你身體好不好,有沒有頭痛發燒,是否碰到故意刁難的人和事,夜裡睡覺做噩夢沒有,這些都是我的意思。我將耳朵貼在話筒上,想多聽你說說話,你卻說,雪家好你也好,雪家沒事你也沒事。那一陣柳子文為何不再勸柳先生帶著梅外婆和雪檸回武漢?就是因為我在他面前說,天門口最少不得的人就是梅外婆和雪檸。沒有她們,所謂山美水美就成了沒有靈魂的死貨。梅外婆和雪檸能在那些人的眼前擺著,就是榜樣,就不是學不學的問題,因為她們會悄悄地深入到每個人夢想裡。柳子文聽了我的話,為了讓柳先生和雪檸有個依靠,便開始為縣長的事張羅。能回天門El我當然高興,當縣長又讓我掃興。之所以接受這縣長一職,是我聽信了于小華日記中所說的不管什麼官僚總得有人當,與其讓別人當,不如自己來當,那樣至少可以用自己的難受為民眾換取盡可能多的舒適。」

  熱水已經換過三遍,董重裡毫不猶豫地捧起楊桃的腳,正要將那腳趾放進嘴裡,楊桃哆嗦起來,使勁地將自己的腳往回縮。常娘娘在一旁小聲教他,真要咬就得用乾淨手絹將楊桃的前腳掌包起來。常娘娘讓董重裡拿出自己的手絹,親自動手往楊桃腳上包了一遍。剛包好就被董重裡解開了:「是不是因為腳趾有十個,就嫌棄,就不珍惜?像乳頭,人人只有兩個,早就成了寶貝。楊桃身上沒有不好的東西,隔著東西咬怎麼行!」

  董重裡終於從楊桃的十個腳趾中選出一個放進自己嘴裡,用心地吮吸一陣,再輕輕咬一咬,直到腳趾上滲出一股清甜,再換下一個腳趾。他週期性地張大嘴,將楊桃的整只腳完全含住,分出三分力量來咬,其餘七分用在吮吸上。有時候,他還會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舔著楊桃的腳掌心。楊桃的身子一直在輕輕顫動,可她還是不說話。

  後來她睡著了,才張開嘴說:「董先生,你在哪裡?」

  夢想之言既出,董重裡立刻淚流滿面。

  下半夜,山上的雪果然停了。天門口位置要低許多,按道理最不應該落雪了。喝過芒硝水的梅外婆還沒醒,忽的一下就將床弄髒了。董重裡臨時出來,坐在房門檻上,fl,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輕輕地捏著自己的手。他以為是躺在地鋪上的那個繅絲人家的女子,就沒睜眼,裝著癢癢將手挪到一邊。一會兒,那只巧巧的手又悄悄地伸過來。以往說書時,散場後站在門口送客,時常有女人趁著夜色這樣做。那時候,女人的手像涼風一樣清爽,相隔四年有餘,再來這高山之上的樟樹凹,女人的手在董重裡心裡已變成一塊失去溫暖的冰塊。那只沒有受到阻礙的手流水一樣爬上手背、越過手腕,一點點地往衣袖深處遊走。董重裡不知想到什麼了,心裡生出一絲煩躁,他強忍著沒有將抽回手臂的動作做得太猛。

  阿彩忽然在耳邊問:「董先生做噩夢了?」董重裡睜開眼睛見是阿彩,只好掩飾地附和她的說法。

  「你也不要太擔心,一個做丫鬟的女子能有董先生心疼,哪怕只有一夜姻緣也會心滿意足。想當初,雪大奶沒死時,天天夜裡要楊桃咬腳。那時候我沒有覺悟,出於好奇,也曾讓楊桃咬過一次。

  說實話,因為經歷過,我才懂得你在人多廣眾的場合給楊桃咬腳,是何等的幸福。我想問問,離開獨立大隊後你生活得到底如何?

  有時候我也覺得,一個女人,丟了家,丟了孩子,成天想著打仗殺人,這種日子真是很乏味。你能不能說說心裡話,當時天門口一帶都是獨立大隊的勢力範圍,你就不怕被我們捉住,像肅反一樣殺死你嗎?」

  「兩相比較取其輕,我更怕繼續同那些人呆在一起。」

  「我們這些人都是被你和傅朗西發動起來的,按道理,你不府該這樣想。」

  「我的想法還沒變,所以才將兩支隊伍調得遠遠的。」

  趁著黑暗,阿彩再次捉住董重裡的手:「我也學紫玉提出離婚。

  你會做出同樣的裁決嗎?」

  「這不可能,你們倆不只是夫妻,還是秤桿和秤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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