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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還是那天中午,在雪家吃著家常便飯的董重裡抱歉地告訴王參議和傅朗西,為了讓這份禮物分到每個人手裡,往日你死我活今日暗中作對的兩支隊伍,必須一個南轅,一個北轍,盡數撤到三十裡開外的地方去。王參議和傅朗西還沒說話,柳子墨搶先表示按照日本人的習慣,前面打仗敗了,一定要再找機會報仇。如果不在天門口保持適當的防禦力量,萬一有事變發生,豈不是連自衛的能力都失去了!議論歸議論,最終大家都同意趁著多年未有的好時機,按照董重裡的想法嘗試一回!

  闊別四年重回天門口的董重裡,格外珍惜從心愛女人那裡借來的三天時間。祝捷大會即將結束,董重裡便迫不及待地宣佈,他有一件名為安寧的禮物要送給天門口:為了讓人人都能享受這份禮物,自衛隊和獨立大隊要在後日天黑之前全部撤出天門口,騰出房屋,作為即將遷來此地的縣國民政府及其下屬機構的辦公之所。

  董重裡公開表明的理由是,日本人已經在白蓮河下游設立了不少據點,矛頭所指,縣城首當其衝,以日本人的強悍與狡詐,一旦發起突襲,區區數十裡距離,毫無緩衝餘地。自衛隊和獨立大隊撤出天門口後,前者移駐湯鋪,後者調防中界嶺。「我並不想當這個縣長,可是不當縣長我就沒辦法與楊桃重逢,所以,只要我在這兒當一天縣長,就有責任讓楊桃和大家一起過平安日子!」發佈完命令,董重裡明明白白地說了幾句心裡話。事後,王參議勸他,當縣長好比說書,非要說與故事無關的話,不必將鼓敲得震天響,惟恐別人聽不見。董重裡卻說,他之所以同意回來當縣長,就是要做這種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

  總的說來,大家都能理解。不高興的惟有馬鷂子。因為他不高興,自衛隊反而先於獨立大隊撤出天門口。董重裡以為自衛隊這幫人會與自己抗爭到底,馬鷂子的利索讓他很不適應。接到命令才半個小時,馬鷂子就帶著自衛隊列隊從小教堂門前出發,先往下街走,到了街口再往後轉,又到上街,再回頭經過上街和下街,順著大路揚長而去。這一天是董重裡來縣裡上任的第十天,回到天門口的第二天,發佈命令的當天。正在行進的自衛隊齊聲喊著:「一、二、三——四!」站在涼亭裡送行的董重裡怎樣聽都覺得殺機滾滾。接下來獨立大隊也啟程了,依照命令規規矩矩地去了中界嶺。少了幾百個佩帶武器的人,天門口出現一種罕見的安寧。

  董重裡剛剛決定讓楊桃提前一天結束等待,紫玉就來了。董再= 裡幾乎認不出來,眼前這位楚楚動人的少婦紫玉,就是當年因逃婚而要求參加獨立大隊的少女紫玉。「我要離婚!」紫玉的要求,讓董重裡回憶起那個追到獨立大隊來要人的劁豬佬。劁豬佬自稱不到五十歲,看上去已有六十開外。那時候的紫玉躲在阿彩身後,表示死也不嫁這個人,那樣子酷似一隻被貓追得走投無路的老鼠。

  現在的紫玉,已經會用準確的字詞來表達蘊藏在內心的巨大夢想。

  董重裡幾乎沒有認真想過這種夢想的背景,更不在乎林大雨拿著手錘三番五次地威脅,要將他的頭砸得比說書的鼓板還扁,就做出了准予離婚的裁決。隨後,傅朗西坦率地承認了自己與紫玉的親密關係。想起傅朗西剛來天門口的樣子,從驚訝中恢復平靜的董重裡說了一句很瀟灑的話,從常守義到杭九楓,從麥香到紫玉,是傅朗西教會他們如何將自由與幸福緊緊地把握在自己手裡,又使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被這種只允許部分人擁有的自由和幸福所限制,到頭來真正享有自由和幸福的只有傅朗西一個人。董重裡此時尚不知紫玉關於林大雨性子太重的說法,早就吸引過傅朗西,他聲明自己做出這樣的裁決,完全是因為被這句最接近梅外婆思想的話所感動。傅朗西存心不讓董重裡自視過高,他說,董重裡與紫玉的所有對話都在他預料之中,還將與紫玉的模擬對話說了出來。

  董重裡並沒有特別尷尬,由於紫玉的變化,他有理由讓自己不計較這些,而是去讚歎人之所以是人,就在於人可以在夢想中長大。同時由於自己被傅朗西深刻瞭解,進而感傷人對眼前事物過於在意是人給自己設下的最大障礙。

  對紫玉離婚案的裁決讓重返天門口的董重裡越來越愉快。

  董重裡去了紫陽閣,當面告訴梅外婆,自己不得不食言,楊桃只需等自己兩天,而不是先前所說的三天,現在兩天時間已到,他得帶走楊桃,開始新的生活。梅外婆笑眯眯地要給他們舉辦婚禮,董重裡爽快地回答:「還是說書吧!說書時誰都可以到場聽!」

  山西有個潞安府,河東有個劉財主,外出討債把賬收,路上撿個肉口袋。忽然一響來震開,跳出一個小嬰孩,撫養成人好人才,又出石珠多厲害,輔佐劉聰爭世界。說起山西潞安府,發鳩山中廟又古,惠女庵中無人住,每日有人撞鐘鼓。廟前石岩沒多大,忽然一陣大雨下,一聲響亮石頭炸,跳出一個女嬌娃,人才好比一枝花,取名石珠就是她。石珠出世招良將,姬有光,候有方,飛天成晃手段強,起義就在惠女庵,慕容魔,段方山,山石繼龍袁玉鸞,王愉陸俊陸松安,一半女,一半男,鬧得地覆天也翻,都為劉聰奪江山。石珠娘娘無祖宗,神遠皇帝無外公,司馬睿來號中宗,都建康,號晉東,相傳十五帝,一百六十八年終,劉裕篡位稱大宋。

  又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梅外婆又想去鐘樓敲鐘。小教堂前面沒有攔截的人,可梅外婆連大門都沒出去。

  楊桃一直趴在她懷裡哭,一聲接一聲地訴說,自己太想叫梅外婆奶奶了。梅外婆讓楊桃叫。每一次楊桃將嘴張得大大的,卻只是發出更大的哭泣聲。楊桃一次次欲叫不能,等到常天亮站在門外大聲提醒時,一年當中最要緊的一個黃昏又錯過了。

  夜色低垂,常天亮像往日一樣早早在小教堂裡擺上鼓和鼓架,亮著嗓子,唱起說書前的水詞兒。臨到董重裡登場,憋了四年,再加上內心的許多喜悅,三聲鼓響後的那一段唱,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得到的喝彩聲卻大不如前。細想起來,也是事出有因。一座上千人的鎮子,哪能經得起殺了一批又再殺一批,死的又都是會聽說書的人。後來的許多人,耳朵沒有經過調教,雖然對董重裡的說書早有耳聞,卻不懂其抑揚頓挫的說唱與情節發展之間的默契。

  該喝彩時忘了做聲,不該喝彩時反而吵得別人也聽不好。還有林大雨,晚飯時借酒澆愁,一晚上打了幾十個酒嗝。惹得一些善聽童重裡說書的人說,杭大爹若還在世,十個林大雨也會被扔到門外的小溪裡。最讓人分心的是梅外婆和王參議。梅外婆原本不想來聽說書,經不住王參議勸說:來天門口幾年了,托董重裡的福,好不容易才有兵戎去遠歌舞昇平的日子,哪有不去捧場的道理?梅外婆便將照看雪藍睡覺等事交給雪檸和柳子墨,自己帶上楊桃和常娘娘,不早不晚地來了。王參議在梅外婆後面坐著,中問隔著傅朗西,每每精彩的還在後頭,他就像在春滿園聽戲那樣,用那種往肚子裡沉的聲音叫起好來。梅外婆偶爾也會叫好。梅外婆和王參議的叫好聲總會碰到一起。聽梅外婆叫好,下街的繅絲女子就會哧哧發笑。這時梅外婆就會沉默下來。可一旦重新沉浸到說書的情境裡,梅外婆又會情不自禁地同王參議一道叫起好來。

  有說書聲的天門口,黑夜越深越顯得祥和。

  散場之後,王參議迫不及待攔住梅外婆,提起一九一二年一月到一九一六年十月,湖北省議會反反復複地成立又解散的那幾年:「你是不是一直在春滿園靠右邊台口第二個包廂裡看戲?」

  「是啊!那幾年驚心動魄的事太多,只好天天夜裡去看戲,直到梅外公閉門謝客時為止。」梅外婆不用想就記得,梅外公他們發動武昌起義後,清軍放火將大半個漢口燒成了灰。

  王參議高興極了:「唱京戲的譚鑫培來春滿園是一九一五年吧?那時我還進不了包廂,只能在樓下找座位。你在包廂裡當然不知情,除了看戲,我一直在找機會想看看那個總在頭頂上叫好的女子長相如何。沒錯,就是那一年,袁世凱想稱帝鬧得很熱烈。那些想從中討巧的人,曉得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克文最喜歡昆曲《千忠戮》中的《慘睹》,一連好多天,譚鑫培唱京戲之前,都有自稱票友的人先上臺去唱這一曲——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王參議情不自禁地小聲唱完,惹出梅外婆的無限感慨:「也不全是討好袁克文。若不是唱這一曲得另付二百塊銀元,梅外公也上去了。這曲子裡的氣節,梅外公特別喜歡。」

  「真正見到你的芳容是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三十日晚上。」王參議深情地說。

  梅外婆有些驚訝:「那一天正是梅蘭芳來武漢演《大審玉堂春》呀!」

  「對,當時我就坐在隔壁的包廂裡。你呀,坐在那裡像尊玉觀音,眼睛裡只有戲臺,從不環顧左右。」

  「哪裡呀,那是心虛,怕惹麻煩。」

  這時候董重裡過來了。董重裡再次對梅外婆說,他要帶妻子楊桃回白雀園,盡丈夫之責。梅外婆將羞羞答答的楊桃推給董重裡,戰亂時期,多一個女人就多一份累贅,董重裡替她減輕負擔,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董重裡沒有心思多說,牽上楊桃的手正要走,王參議叫住他:「董縣長這幾年一定是春滿園的常客!」

  「王參議這話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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