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一八二


  「王參議來電話了,新縣長這幾天就會到。他還要我轉告你,新縣長是我們的熟人。」

  存心要大家為新縣長人選大吃一驚的王參議,不肯漏一點口風,馬鷂子苦苦想了好久,實在想不出會是誰。

  在這種沒頭沒腦的事面前,傅朗西同樣想不出來。他嘴裡說不想傷腦筋,心裡卻一直在想,見到柳子墨後,仍在想個不停。柳子墨的病大有好轉,能夠起床坐在躺椅上,正在看一本很厚的日文氣象著作。幾句問候的話說過,話題很自然地轉到馬鷂子轉述的事情上。為了引起柳子墨的注意,他故意無中生有地說,王參議已經有所安排,新縣長來天門口後就住在白雀園裡。柳子墨仍舊不太在意,一場大戰過後,做氣象研究用的玻璃器皿全被震碎了,那些東西都是小島和子和小島北一件一件地從隔著大海的東京運到天門口的。失去他們的幫助,很難再將這些東西置齊。「沒有儀器可放,只要阿彩同意,哪怕將白雀園改作兵營都行。」柳子墨不想同傅朗西一起猜測王參議所說的新縣長到底是誰。

  院子裡的風吹來一股藥香,雪檸掇著一碗湯藥小心翼翼地進到屋裡,剛說了句治傷寒的藥要趁熱喝,就聽到有人在外面數落楊桃,如此滾燙的湯藥竟然讓雪檸掇著,自己將雙手擺得像戲臺上的水袖。楊桃有些沒奈何地回答,不是她不想做,而是輪不到她做,這是梅外婆帶來的傳統,家裡有人生病需要料理,只能由家裡人自己來做,不可以請別人替代。治傷寒的藥本來就苦,加上燙,便更苦了,柳子墨每喝一口,都要齜牙咧嘴地歇上好一陣。

  雪檸也聽說新縣長要來了:「梅外婆和我,還有楊桃在一起猜出一個人來了。」雪檸要柳子墨早些喝完湯藥,她就會說出這個人的名字。

  後來,回到白雀園的傅朗西內心充滿自責:「沒見到楊桃時,想不起董重裡還可原諒自己,見到楊桃了,還沒想起董重裡,是要受罰的。」從雪檸進門那一刻起,傅朗西就將大部分注意力花費在對她的觀察上。在天門口,別的女人至少要到孩子滿三歲了才停止餵奶,雪檸生下孩子後,第十個月時就不給孩子喂一口奶。從哺乳的微胖中瘦下來的雪檸,就像一隻熟透的桃子離開遙不可及的樹杪子,來到近在咫尺桌面上,那種想輕輕咬上一口的欲望,持續不斷地吸引著傅朗西的目光。以至於柳子墨喝完滾燙的湯藥,雪檸說出新來的縣長應該是董重裡,他還半夢半醒地搖頭,否認這種猜測的合理性。雪檸沒有爭辯,她們本來就沒把這當一回事,如果沒有牽涉到楊桃,她們根本不會如此猜想。梅外婆也好,雪檸也好,猜董重裡的目的只是想讓楊桃高興。倒是傅朗西,清醒之後,越想越覺得惟有董重裡才符合王參議所說的那位新縣長的情況。為此傅朗西專門去了一趟涼亭,好好聽了一陣常天亮的說書,找回許多有關董重裡的印象。再回來,傅朗西就開始認真對待此事,他將杭九楓和阿彩叫到一起開會,就像真的得到可靠情報一樣宣佈:「新縣長就是董重裡。」他說,此時此刻讓董重裡來當縣長,不要說王參議這樣的國民政府內的開明人士,就是那些頑固派也會認為這是天賜良機。作為逃兵與叛徒,讓董重裡重歸天門口,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對獨立大隊的諷刺與嘲弄。為此,傅朗西宣佈一條鐵的紀律,以會議結束為限,只要是公開場合,絕對不允許再稱董重裡為逃兵和叛徒。還有一條規定傅朗西沒有宣佈,那是只適用於自己的懲罰:下次見到紫玉時,只許說話,不許碰她。這種看似不相干的努力,終使傅朗西又回到對紫玉如火如荼的情感中來。

  扒釘打好後往獨木橋上釘的那天,紫玉再次來到白雀園。傅朗西果然沒有像先前那樣搶上來將紫玉往床上抱。二人面對面坐著,傅朗西一反常態客客氣氣地告訴紫玉,如果董重裡真的成了董縣長,在他面前提起離婚訴訟,要說的話,都得事先想好。說著話,傅朗西就將自己的椅子往後拉開一段距離,開始扮演董重裡。

  「你和林師傅的小日子過得挺不錯的,為什麼要離婚?」

  「可他打我的時候,你卻沒有看見。」

  「打的次數多嗎?下手重不重?」

  「說實話,只有一次,用的力氣也不大。你不要說了,我懂,你的意思是他懂得憐香惜玉,所以我也要手下留情。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做丈夫的經常將妻子往死裡打,反而只是個脾氣問題,與男女平等的新生活觀念沒關係。他打我的次數越少,打得越輕,越是說明他懂得夫妻之間必須以禮相待,所以這種明知故犯,比愚昧無知還不能原諒。」

  「聽說過某縣官將只偷一隻雞蛋的人處死的故事嗎?」

  「曉得,是你說書時說的:蛋生雞,雞生蛋,蛋再生雞,雞再生蛋。就算一隻雞隻生十隻蛋,十年下來,偷一隻雞蛋就是偷萬貫家財。」

  「請你告訴我,什麼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就是今日這樣,我說天上飛鳥,你卻說是井底青蛙。」

  「你倆結婚之前,有沒有經過自由戀愛?」

  「就因為是自由戀愛的,所以你更得准許我自由離婚。」

  「這倒是一個很痛快的理由,還有別的原因嗎?」

  「有!我不想到老時才後悔,沒有經歷楊桃那樣的愛情。」

  「舉證應該避嫌,你不能說與本人有關的事情。」

  「我就愛想這些好事,你不能剝奪我的權利。」

  「好吧,為了表示歉意,我再給你一分鐘時間。」

  「我也只有最後一句話,林大雨的性子太重。」

  傅朗西不再模仿董重裡了,他被性子太重四個字吸引住,並且不相信紫玉能夠對林大雨做出如此意味深長的評價。這句話最早是梅外婆說杭九楓的。紫玉也沒有掩飾,她喜歡這種似懂非懂的話,從聽到之日起就一直想將它用在林大雨身上。傅朗西心裡冒出一座雲山霧海,作為女人,梅外婆和雪檸在天門口的影響越來越大了,這一點在紫玉身上也有所表現。譬如她說林大雨性子太重,那神情分明來自梅外婆和雪檸。那一刻裡,深情與憂鬱、喜愛與拒絕、期盼與失望、寬厚與嚴厲聚於一身,一個介於像與不像之間的紫玉,讓心跳加倍的傅朗西放棄了自我懲罰的決定。沉浸在歡樂海洋中的傅朗西已經預見到,如果董重裡真的成為董縣長,性子太重這句話將是最為關鍵的,一旦做出允許紫玉離婚的判決,那將是因為別有一番惻隱之情在其中。

  在隨後的日子裡,驗證這種預感的許多機會都被傅朗西放棄了。他不想如此行事,寧肯相信最終使紫玉從舊婚姻中走出來的,還是梅外婆所說的那些話。在愛情之花只能躲在牆角後面悄悄開放的天門口,一個女人從睡夢中醒來,抬起睫毛睜開眼皮,她勇敢地投人情感的驚濤駭浪,同時又理智地造了一艘船載著自己駛向彼岸。

  八 七

  「……必須讓那些將辛酸當做幸福過日子的女人們萌生出美好夢想!」

  即將進入冬季的一個普通日子,這份由縣長董重裡親筆寫下的離婚判決書,貼在小教堂的外牆上。紫玉挽著一隻布包沿著青石街面往前走時,那種安靜比獨立大隊或自衛隊公開殺人時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股風吹過來,撩起離婚佈告的一角,發出很重的嘩啦聲。偶爾能聽到林大雨在大聲嚎叫:「醜死人了!」站在門窗後面的都是目光古怪的男人。梅外婆問傅朗西有沒有感覺到,在這些人心裡,紫玉的離婚和再婚,遠比成立蘇維埃政府影響大。正在為紫玉徹底走出鐵匠鋪而歡喜萬狀的傅朗西暫時不會為這些事不高興。

  小島北的墓碑樹好後的第五十天,梅外婆她們的戲說變成現實:董重裡真的來當縣長了!仿佛有誰在為這一年落雨太少而愧疚,趁著一九三八年還剩一些日子,最後的秋雨細細密密地下個不停。那天中午,站在涼亭裡的楊桃遠遠望見,在雨中,董重裡同王參議一道,騎著馬徐徐而來。楊桃沖出人群,高高地揮動一塊繡花手絹。董重裡急著下馬時,不知哪裡出了差錯,橫著身子摔在地上,所幸水淹小島北旅團帶來的細沙將路面鋪得很軟。董重裡從地上爬起來的速度一點也不慢,楊桃跑得更快,一下子就將身子投進他的懷抱。

  「董先生,好幾年了,我真想再給你咬咬腳!」

  「我也是這樣想的,只要再見面,一定要讓你咬咬腳!」

  年年月月,朝朝夕夕,在心裡說過無數遍的情話全被楊桃忘了。楊桃沒想到董重裡會像自己一樣,說出這種帶著心尖肉、骨頭根的大實話,一時間風雨滾滾地大哭起來。楊桃的哭聲很像那只穿過陰雲孤單單飛過河谷的斑鳩,翅膀與風碰撞的聲音很重,卻沒有別的聲音附和。董重裡擁著楊桃走到梅外婆面前:「請再替我照顧她三天!「隨後又用那種透骨的柔情吩咐楊桃,」再等我三夜!我要給天門口準備一份最珍貴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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