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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楊桃搖頭:「這都怪梅外婆,生雪藍時,剛洗完三朝就拖她下床,還說外國人生完孩子,頂多躺一天,就能做一切想做的事。」

  「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外婆!一天到晚將外國人當寶貝掛在嘴上,供的菩薩也是外國的。什麼時候天門口讓日本人占了,看她還喜不喜歡說外國人!」

  段三國剛發完感慨,梅外婆從門外進來了:「你們曉得雪藍剛才叫我什麼了?

  她叫不了太外婆,只能叫兩個字——太外。」

  梅外婆開心的樣子也很端莊,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呷了一口茶,再拈起一粒瓜子。雪家人吃瓜子,先用兩個指尖夾著瓜子底部,正面拿,側面送,瓜子飄然而至,落在嘴唇正中。嗑的時候不露牙齒,看上去像是用嘴唇吮吸。瓜子被一嗑兩半,瓜子仁被舌尖帶進嘴裡,瓜子殼又用手指夾著放到桌上,從不隨口往地上吐。

  不管陪客人坐的時間有多長,送客時雪家人跟前的瓜子殼,總是如顛倒放置的精細酒盅。小小的一堆,不會超過三十粒也不會少於二十八粒。這是楊桃悄悄數出來的,梅外婆聽說後也曾小有驚訝。

  因為聽了楊桃的一番話,段三國特別留意,果然發現,梅外婆將茶杯放回桌面時,從不順便拈起一粒瓜子,一定要讓手在身邊端端正正地放一會兒,才舒緩地做下一個動作。要拈的瓜子也是早一步看好了,手指伸過去,從不在一堆瓜子中又扒又找,連緊挨著的那一粒都不碰一碰。

  段三國看得太投入了,聽見梅外婆問他是不是有事,才記起來遞上手裡的紅布包,說是送給雪藍的周歲禮。梅外婆謝過了,楊桃上前接那紅布包時,段三國裝著失手,露出一對銀手鐲和一隻銀項圈。

  「這是一鎮他們戴過的吧?天門口是不是也有這樣的風俗,女孩子要戴男孩子戴過的銀器才會祈福免災。多虧段鎮長替我們想到這些。」梅外婆掃了那些銀器一眼。段三國只得紅著臉點頭承認。梅外婆卻搖搖頭:「都說你精明,說個笑話你卻當真了,天下哪有這樣的風俗呀,是我現編的。我曉得嶄新的銀器你也送得起,可你不會送。你有別人沒有的想法。就像吃瓜子,能夠將瓜子殼全吃下去,任憑別人怎樣說你都不改。在天門口,我可是越來越佩服你了。」

  段三國恭敬起來:「有個好消息,聽從河那邊過來的人報告,你們家的波斯貓在山上生小貓了,有人還捉了一隻回去養著,據說特別會捉老鼠。」

  「波斯貓會捉老鼠?」梅外婆笑得太突然,不得不轉過身去讓自己的容顏歸於平靜,「段鎮長,你就不要提波斯貓了,說正經事吧!」

  「有您老這麼看重,我也只好當面說實話了。杭家的宅基地一直空在那裡,我打算在上面重新蓋幾間房子。我已經傳話給兩個女婿,九楓當然高興,馬鷂子也不好說什麼。和談時我與阿彩通了氣,要她莫只說黨政大事,各人家裡過日子的事也要訂個君子協定。這蓋房子的事當時就達成了口頭協議,只是因為其他條文是上邊規定的,才沒有將它用明文寫下來。其實阿彩心裡早就在這樣想,她心裡有數得很,這白雀園先給測候所用著,獨立大隊的人不會毀它,國民政府方面也不會破壞它,假如有朝一日他們得勢了,開門進屋後什麼都是現成的。對絲絲來說,阿彩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白雀園是不能住的,能將杭家的房屋恢復起來,住在裡面,這名分上也正一些。」

  梅外婆問:「九楓一定會說要做一鎮惟一的父親。」

  「有這事。是我從中說合,要他以後再說,這事才擱下來。」段三國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杭家的老屋能夠抵擋各種土炮。現在大家合在一起抗日,杭家的房屋當然要防得住日本人的炸彈。

  聽柳所長說,用鋼筋水泥做成的房子最牢靠。我想將杭家的房子蓋成鋼筋水泥的,萬一日本人真的來了,跑不動的人也好有個藏身之所。不瞞您說,下街那些死絕了根沒人住的房子,所賣的錢我分文未動。那些人家雖然都很窮,可是這家幾分田,那家幾分地,加到一起就有二十幾畝。有這些田地的租子墊底,再加上各家各戶應繳的賦稅,平常公家的各種交付也就差不多了。馬鷂子再狠也還有一鎮這條根在我手裡牽著,只要他不用槍逼著我要錢要東西,能拖就拖,拖不死的拖老,拖不老的也要將鬍鬚拖得半白。馬鷂子也一直勸我蓋一座和鎮長身份般配的房屋,所以除非自衛隊實在要花銷,一般也不太找我的麻煩。所以我才敢起這樣的念頭。您老能不能同柳所長說說,請他幫忙找王參議給我買點水泥鋼筋。」

  梅外婆實在沒有想到段三國會有如此複雜的想法:「我以為自己沒有小看你,沒想到還是小看你了。有段鎮長這一番話,柳先生肯定會答應幫忙的。不簡單呀,往日梅外公就說過,天門口有藏龍臥虎之氣,就看誰能走正路。」

  「不瞞您老說,這些事都是夜裡打更時,一個人對著月亮星星慢慢想出來的。反正是獻醜,我就再多說幾句。雖然局勢越來越亂,這雪藍的抓周酒可不能敷衍了事,如果我是雪家人,一定會反其道而行之,辦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熱鬧。在天門口,雪家從來就是秤桿上的定盤星,你們從容鎮定,天門口人就會安居樂業。」

  「段鎮長這樣抬舉我們,到時候可要帶頭多喝幾杯酒!」梅外婆放下手指上的瓜子殼,剛好在那小小的瓜子殼堆上堆出一枚尖尖。

  段三國知趣地站起來告辭。段三國剛走,梅外婆就告誡楊桃,對段三國,僅用一般的客氣還不夠,要尊重他。

  「這個人看著粗俗,心裡比誰都明白。」

  落日姃輝將屋頂上的亮瓦映成了琥珀瑪瑙。柳子墨剛從外面回來就被馬鷂子派來的人喊去接電話。柳子墨的母親擔心雪藍周歲那天電話線路出問題無法打通,特意提前打過來,一是要聽雪藍

  在電話裡牙牙學語,二是問給雪藍縫的四季衣服是否收到,合不合身,因為是梅外婆點名請旗袍店的鄧裁縫做的,她也想知道梅外婆滿不滿意。柳子墨母親的話還沒說完,接線員插進來說有上海的電話。是一個從日本回來的朋友勸柳子墨早作打算,一切以施展自身才華為重,莫做以卵擊石的事情。柳子墨剛剛摔下話筒,九天之內打了八個電話的王參議,又在第十天裡打來第九個電話。從催促到催逼再到限期,王參議越來越焦急,甚至威脅柳子墨,在此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重要關頭,再不將大別山區暴雨頻發的特點及規律的研究結果拿出來,他將無法在軍事法庭上替柳子墨辯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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