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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別人講故事時,杭九楓在一旁情不自禁地笑。杭九楓心裡當然有數,只有在你死我活的戰場上,才能體現他的出類拔萃。這種發自內心的快樂立即給他帶來了麻煩。面對突如其來的危險,杭九楓索性將自己的失態推到極致:「能使兩支衝鋒槍不算本事,誰見過能使三支衝鋒槍的人?」杭九楓也沒見過,然而他堅信會有這樣的人。已經圍上來的自衛隊士兵不理解第三支衝鋒槍怎樣拿。杭九楓比畫著表示可以用兩腿夾著衝鋒槍。士兵們更加不理解,就算第三支槍果真能夠夾在胯襠裡,要想扣動槍扳機,除非那人長著第三只手。賣足關子的杭九楓這才揭開謎底:「女人當然不行,男人就不同了。男人多長了一條——」大家立刻聽懂了他的意思。這段時過境遷的舊事被一個硝狗皮的過路人說出新意,不再懷著敵意的當地人有太多理由讓自己像先前一樣眉飛色舞。天下當兵打仗的人最愛兩杆槍,一杆扛在上面,一杆夾在下面。那些幾乎將杭九楓抓起來的棗陽新集人,有槍的和沒槍的再也不懷疑杭九楓行走江湖的身份。

  一九三六年的秋風越刮越猛,趁著風高月黑,十個赤手空拳的男人悄悄地鑽進西河邊的甘蔗林裡。這是他們從沒爭議過,卻在回歸路上討論了整整一年的決定。趁著神不知鬼不覺的機會,抓住馬鷂子骨子裡對阿彩的輕視,打一個出其不意的伏擊戰。這個方案被臨近天門口時探聽到的情況補充得更加切實可行:經過幾番殺戮,兩河邊眾多無主的田地都被段三國用鎮公所的名義控制了,其中兩畝專門用來種甘蔗,段家的人吃三分之一,三分之一犒勞自衛隊,還有三分之一等不到收穫就被自衛隊的人零零散散地掰著吃了。為了等甘蔗熟,杭九楓他們耐著性子在離西河不到十裡的一座大山裡藏了半個月。如果沒有馬鷂子秘密買回來的幾支衝鋒槍,一切發展都將在他們的謀劃之內。杭九楓先後三次放過了背著四支槍的五個士兵。第二天中午,耐心的杭九楓終於等來最合適的戰機。馬鷂子帶著幾個像商人一樣穿長袍的人,大搖大擺地出了下街口。兩個背手槍的士兵走進甘蔗林,選了兩根又肥又粗的甘蔗正要動手,埋伏在四周的人一擁而上,將二人死死地按在地上。

  九個獨立大隊隊員將存心對付阿彩的馬鷂子嚇壞了。那些人已經離得很近時,他才慌亂地叫道:「快用真傢伙!」穿長袍的那些人,忽然變出三支衝鋒槍。沖在後面的人見勢不妙,一頭鑽到田埂下面。三支衝鋒槍像颳風一樣將前面幾個人盡數擊倒,從掰甘蔗的士兵手裡奪過手槍的獨立大隊隊員,來不及還擊,就被一串串的子彈打得血肉橫飛。僥倖沒死的人只能束手就擒,他們從田埂下面站起來,面對還在冒煙的衝鋒槍大叫:「馬鷂子,你有本事就不要將衝鋒槍藏得像卵子!」

  「我原想釣一隻母的玩玩,沒想到公的先來上鉤。怎麼樣,幾年沒有動靜,是不是卵子癢了,才想起還有個癩痢婆娘放在老家沒人用!」

  河堤腳下堆著許多從甘蔗上削下來的葉子和杪子,馬鷂子正在繞行,杭九楓從那些廢棄的甘蔗葉子與甘蔗杪子中騰空而起,不等身子落地,雙手便死死掐住了馬鷂子的脖子。跟著杭九楓回來的獨立大隊隊員,一齊放聲大笑起來。這個埋伏中的埋伏是杭九楓臨時想到的,在甘蔗林裡設伏,是有很大勝算的險招,卻無法做到萬無一失,一旦有意外出現,進不能攻,退不能守。杭九楓將自己藏在河堤下面,在軍事上這叫掎角之勢,是從棗陽新集那一仗中學來的。

  這場面對面的肉搏戰很快變成以相互的生死為條件的談判。

  繼續攻擊下去,杭九楓和馬鷂子必然率先喪命,接下來便是獨立大隊隊員和一到兩個持衝鋒槍的自衛隊士兵。不管怎樣,馬鷂子這邊都會有人活下去,從自衛隊員身上繳獲的手槍雖然很好使,卻無論如何也敵不過三支衝鋒槍。關鍵是彼此抓住了對方的要害,馬鷂子和杭九楓都不想這樣了結自己,用死亡換取勝利,對死者沒有半點好處。大家都是識時務的人,達成共識並非難事。難的是放人之後,重新獲得力量優勢的馬鷂子肯定會反悔。馬鷂子信誓旦旦地表示不會那樣做,為了顯示誠意,還主動送給杭九楓一支衝鋒槍。第一次交換差點成功了。在河堤的最寬處,杭九楓和馬鷂子在河堤上分手,分別走向各自部下所佔據的有利位置。出於同樣的陰謀加自信,二人不約而同地趴倒在地上,異口同聲地大叫開槍。沒有獲得衝鋒槍之前還心存膽怯的杭九楓,高估了握有衝鋒槍的部下,錯誤地以為那些人可以像自己一樣重演棗陽新集的英勇壯烈場面。馬鷂子也高估了兩支衝鋒槍對付一支衝鋒槍的優勢。一陣對峙之後,杭九楓和馬鷂子不得不重新妥協,順著原路退回出發地。往後的一段時間裡,聞訊趕來並且佔據了周圍各個有利位置的自衛隊主力,完全在按杭九楓的指令行事。杭九楓要他們退到後山的關老爺廟中,只要有一個人留下,他就會用子彈在馬鷂子身上打一個窟窿。

  一切恢復到最初的樣子後,杭九楓率先歎了一口氣:「不如將一鎮叫來,有他在中間擋著,誰也不會開槍!」

  「我不答應!一鎮是我的兒子!」因為這句話,馬鷂子的嘴被杭九楓用槍口攪出血來。

  「老子諒你不敢說一鎮不姓杭,對不對?」

  「一鎮姓什麼,你問問他自己就曉得了!」

  杭九楓沖著自衛隊士兵叫了幾聲,要他們去叫一鎮。自衛隊士兵不敢答應,問馬鷂子能否這樣做。馬鷂子的臉色像死人一樣難看,半天不肯開口。杭九楓戲謔地問他,要不要掰根甘蔗嚼嚼,松松嗓子,免得憋死。馬鷂子真的要來一根甘蔗,先往左邊膝蓋上一磕,去掉杪子,再往右邊膝蓋上一磕,去掉蔸子,轉眼之間便嚼得滿地都是甘蔗渣滓。一根甘蔗吃完了,馬鷂子又要第二根。不是他要吃,而是給一鎮預備著:「去個人將一鎮叫來,就說這兒有甘蔗吃。」

  絲絲帶著一鎮出現在河邊時,杭九楓突然心煩意亂起來。讓他驚訝的不是一鎮已經能夠滿地跑,而是穿上了旗袍、皮肉全部變白變嫩了的絲絲。馬鷂子手裡拿著甘蔗,要給又不給地讓一鎮叫自己。一鎮只想要甘蔗,伸手扯了兩下,見馬鷂子還不放手,竟然撲過去在那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杭九楓忍不住又笑了,連連說,一鎮必是杭家子孫無疑。馬鷂子顧不上被咬痛的手,正要用甘蔗打一鎮,身後的杭九楓伸出衝鋒槍托,只一擊就將大半根甘蔗敲飛了。此時此刻的絲絲除了臉上在笑,全身上下都是憂傷,指著杭九楓讓一鎮叫一聲父。

  一鎮響亮地叫了一聲:「父——父喂!」

  痛苦不堪的馬鷂子只能閉著眼睛。

  太陽偏得很西,穿旗袍的絲絲牽著一鎮站在獨木橋正中間,在她的口令下,背朝右岸的馬鷂子和背朝左岸的杭九楓,開始沿著獨木橋相向而行。在到達供絲絲和一鎮站立的狹窄橋墩後,馬鷂子和杭九楓必須同時伸手摟住絲絲的腰,才能小心翼翼地繞到橋的另一端。絲絲迅速將一鎮轉移到身後,沒有讓想抱一鎮的馬鷂子得逞,她招呼杭九楓,二人合力將橋板拆了一塊,扔進河裡。今年秋汛特別長,西河還沒有變淺。杭九楓的力氣要大許多,橋板的那一頭扔出很遠,近的這一頭率先紮進水裡,帶著整塊橋板斜著沒入水中,片刻後,又嘩啦一聲沖天而起。望著像脫韁野馬一樣奔騰而去的杭九楓,被河水阻斷的馬鷂子只顧要求一鎮喊他,聲音要大得能讓杭九楓聽見。

  「馬鷂子是我的父!」一鎮沒有覺得這是一件讓人為難的事,站在獨木橋上一聲喊,西河上下都能聽見。

  一鎮的話很快就被絲絲的哭聲淹沒:「我的那個人,你幾年不回,好不容易盼著你回來了,為什麼連一句都不說就走了哩!」

  杭九楓沒有聽到這一聲喊。當天夜裡,他就重新成為獨立大隊的副指揮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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