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七 六

  田裡的甘蔗熟了,還沒收穫,為的是等著打霜。不要說甘蔗,就是白菜和蘿蔔被霜打過後也會變甜。

  杭九楓潛回天門口後,第一個埋伏點就是甘蔗林。一群打算將電話線架到天門口的人,從西河左岸上下來,一人掰了一根甘蔗,坐在那裡大啃大嚼,同時還大聲地說笑。杭九楓不認識他們,那些人個個都用陌生的武漢方言說話,只有吃完甘蔗後,沖著甘蔗田屙的那泡尿的臊味才是熟悉的。離開天門口太久了,只要是熟悉的東西,一切都讓杭九楓覺得興奮不已。早在四川省萬源縣時杭九楓就謀劃,趁別人還沒發現自己回來了,悄悄地打馬鷂子一個晴天霹靂。一年來,往回走的道路不知有多艱難,只要一想到馬鷂子將會變成大白天裡遇上無頭鬼的模樣,杭九楓就有使不完的力氣和想不盡的辦法。

  對迫在眉睫的危險渾然不覺的馬鷂子正想著一勞永逸地暗算阿彩:「阿彩打仗打成精怪了!」這樣的話通常只用來誇讚不同行業的手藝人。帶兵打仗與七十二行無關,馬鷂子這樣說,並非為了表示此類形容中固定包含的一半戲謔一半尊敬。他很清楚,天門口又冒出幾個不怕殺頭的人,自己說話做事,都會傳進阿彩耳朵裡。馬鷂子將不可告人的目的藏得很深,除了說好話給阿彩聽,還故意將駐守天門口兵力的一半,派駐在下游的湯鋪和餅子鋪。這些都是麻痹阿彩的誘餌,馬鷂子幻想在她輕舉妄動時一舉殲滅之。獨立大隊仍舊隱藏在天堂一帶。阿彩的腿傷早就好了,馬鷂子不在時,她沒有攻打天門口,要打遊擊,便跑到百里之外,大仗不打,小仗不斷,繳獲再少也無所謂,只要勝利了,立即抽身凱旋。馬鷂子胸口上的傷也全好了,剿滅獨立大隊的命令再多,他也不再聽到雷聲就落雨,像獵狗一樣漫山遍野尋釁。阿彩帶人打仗的風格就像女人繡花,兩根手指捏一枚針,這兒挑挑紅絲線,那兒紮紮綠絲線,雞零狗碎地難成氣候。與天門口相鄰的幾個縣有太多偏僻小鎮,只要突擊進去,或多或少總有繳獲。「堅持鬥爭,赤化到底!」獨立大隊用土紅化水寫在牆壁上的這類標語,成了馬鷂子愛說的笑話:「女人嘛,應該說堅持鬥爭,赤膊到底!」胸部中彈之前,馬鷂子真的將阿彩當成對手。傷好之後,馬鷂子反而表現得若無其事,仿佛真的不願與阿彩進行這種不痛不癢的較量,全力以赴地恭候傅朗西和杭九楓。暗地裡,馬鷂子一點也沒放鬆,悄悄地又從馮旅長那裡買了幾支衝鋒槍,伺機給獨立大隊以致命打擊。為了讓阿彩上鉤,馬鷂子經常脫下軍裝穿上便衣,帶著幾個將衝鋒槍藏掖在長袍裡的隨從,在天門口四周轉來轉去,裝出一副尋獵野獸的樣子。

  新買的幾支衝鋒槍,險些被柳子墨發現。從黃州返回的路上,馬鷂子偷看了王參議托他捎給柳子墨的信。王參議開門見山就告訴柳子墨,因為在馮旅長的司令部裡碰上來買衝鋒槍的馬鷂子,所以就寫了這封沒有具體事務需要交代的信。馬鷂子不得不將寫在紙上的衝鋒槍三個字摳掉。交付信件時,他還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被摳掉的三個字,事關軍事秘密,不應該向柳子墨洩漏。王參議對國民政府和蘇維埃政權之間的黨爭另有主張,為此專程到黃州,將只有極少數人瞭解的日本軍隊正在積極準備發動全面侵華戰爭的情況告知馮旅長,並且暗示自己人之間不要拼得太過,這種空耗國力的事情會讓仇者快,親者痛。遇到馬鷂子後,王參議擺出一副不屑與馬鷂子說話的樣子。在馬鷂子與馮旅長言談中反復出現的衝鋒槍一詞,讓王參議想起一個由短短幾句話組成的故事:政府軍與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在漢水江畔的棗陽激戰時,第四方面軍有人同時使著兩支衝鋒槍,將眼看就要攻擊得手的政府軍打得落花流水。馮旅長有很多途徑來瞭解這場已經過去三年的戰役,金口玉言的王參議不肯多說,更多的情況是馮旅長補充的。那一仗,第四方面軍投入了除留在大別山區的第二十五軍的兩個師以外的全部四個師、一個少共國際團,兩萬餘人,一萬五千條槍。提起少共國際團,馬鷂子也能插話了。杭九楓就是從獨立大隊補充到少共國際團的,單憑這一點他就敢假設,那個同時使兩支衝鋒槍的人是杭九楓。在遠離天門口的地方如此說話,馬鷂子的語氣中充滿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般的自豪。也是因為這種自豪,馬鷂子不得不在天門口尋找無人地帶,努力地學習同時使用兩支衝鋒槍的方法。

  千里迢迢趕回來後,躲在甘蔗林裡的杭九楓視那些掰甘蔗的自衛隊士兵為廢物,一心要對付馬鷂子本人。

  已經過去的一九三五年秋天的某個正午,杭九楓在大巴山脈的一個路口上碰到一群身著深色軍裝的士兵,這些滿口金寨方言的士兵,詳細地查看了杭九楓的種種證明文件後,不無憂慮地說,他這一去就等於進了龍潭虎穴,政府軍一旦盤查起來,那可是雞蛋裡面找骨頭。杭九楓胸有成竹地講起後來不知講了多少遍的故事。帶著別人的擔心,杭九楓義無反顧地踏上歸途。走完一段不到五十裡的山路後,杭九楓便開始真正扮演起講這種故事的角色。

  他故意將政府軍士兵們攔路盤查的話題往衝鋒槍上引。沒當兵的男人只會用尿肉想騷事,當了兵的男人連只有老皮的腳後跟都為騷事好奇。一個人使三支衝鋒槍的故事,理所當然地引起士兵們的共鳴。博得了政府軍士兵們的好感,杭九楓很快就變得遊刃有餘。靠著這個故事,杭九楓大體上還算順利地沿著第四方面軍西行的路線回到天門口。

  從四川萬源城內出發時,杭九楓只有一個人,當他撲進西河裡不顧一切地暢快地洗浴時,身邊已經有九個人了。從一開始,杭九楓就執意尋著去時的路線往回走。他太瞭解天門口人了,這些被第四方面軍帶離西河的傢伙,不會輕而易舉地真正死去,他們會想盡辦法活下來,等待返回天門口的機會。杭九楓從不懷疑自己的判斷,戰亂當道,敢將別人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全都當成狗屎,因為命賤反而容易活下來。所以凡是往日有過激烈戰鬥的地方,他都要親l 臨現場,尋找同自己一道被拉入第四方面軍的前獨立大隊隊員。足跡所至,大小戰場比比皆是,如同沿西河奔騰而下的洪水,哪怕遇到石頭也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跡。為此,他一路往東走,老老實實地替人家硝了許多狗皮,尋人的事他一個字也沒說,不是不敢打聽,而是不用打聽,隨著他那硝狗皮的好名聲的四處傳播,那些流散在沿途的獨立大隊人員聞風而至。

  在穿越棗陽的路途上,那個由王參議講給馬鷂子和馮旅長聽的故事,早被杭九楓講得滾瓜爛熟。只要開口一講,政府軍士兵們自然放鬆警惕。故事裡的那個人,僅僅比杭九楓的親身經歷多了一支衝鋒槍。杭九楓不止一次聽人講,那個最會衝鋒的傢伙,左手拿的衝鋒槍打死了九十幾名政府軍士兵,右手拿的衝鋒槍打死了一百多名政府軍士兵,兩百來具屍體一座小山坡都沒有埋完。那一仗雙方戰死的人實在太多,為了掩埋屍體,有人竟活活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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