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一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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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進來報告說,附近山上出現兩個陌生人。阿彩不耐煩地訓斥道,這有什麼好慌張的,即使馬鷂子敢將兩百人的自衛隊都帶這兒來,獨立大隊的男人也儘管睡大覺,光是幾個女人就能將他們打得日落西山。 「九楓身上的有些習慣,硬要往不好的方面說,當然可以說是痞,往好的方面想,說是直爽也恰如其分。往日他同我相好,還沒開頭他就說得明明白白。這些年,我和他之間有些讓人後悔的事,再後悔也只能怪我自己,而怨不得他。傅政委如此看重九楓,讓我感動不已。所以,我也想派人去將九楓找回來。九楓是獨立大隊的大樑,沒有他,這支隊伍就直不起腰來,只能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打不了硬仗。還有一個理由,說來你們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 蕾先生往日說書時提起英雄好漢,常說鐵打的金剛身上也有半寸肉做的命門。九楓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個人——就是雪檸你呀! 百里西河,女人很多,好女人也不少,讓男人饞得飯不想吃、覺不想睡的女人只有一個!我曾經是,後來不是了。我已經被你父親雪茄拋棄過一次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們都是女人,都明白男人怕女人,不是因為打不過女人鬥不過女人,而太喜歡這個女人了。 過去你還小,現在你長大了,為了九楓我不能不擔這個心。我琢磨了好久,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讓你嫁人,死了九楓的那份心。我對你說實話吧!雪茄丟下我,上武漢找你母親時,換了董重裡那樣標緻的男人,我是斷然不會上鉤的。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為什麼天下有鮮花插在牛糞上的說法,就因為像花一樣的女人不把牛糞一樣的男人當回事,以為自己絕不可能為這樣的男人動心。別的人也不相信醜男美女能夠弄假成真,大家都放鬆了警覺。到頭來,那些既不成斤,也不上兩的好感,一點點地蓄成一潭深水,哪一次小心得不夠,你就會順著潭邊長滿青苔的石頭溜進去,再也出不來了。雪家人一向看不起杭家人,你也不例外,這就是你們鑄成大錯的要害。我是過來人,可以幫你。我不幫你,你遲早會像我一樣,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然後一次次地陶醉,想著九楓那些與眾不同的好處和妙處。這是在你這一方面。在九楓那一方面,就算你對他沒有好感,也阻止不了他對你做出各種越格的事情!」 阿彩頓了頓,重新開口說話之前,情不自禁地長歎了一聲:「話說到此,也就用不著拐彎抹角。我將你和柳所長弄到山裡來,是想為你們做一件萬古流芳的好事。今日夜裡,我要你們在這草棚裡結為夫妻。就連瞎子常天亮都明白,你心裡只喜歡柳子墨。所以對你來說,這樣做是天大的喜事。柳所長的想法要複雜一些,他雖然也喜歡你,心裡仍在惦記著那個日本女人,一時間還不知如何取捨。這也不難,取就是舍,舍就是取。取了也就舍了,能舍也就能取。你們倆一結婚,那些許許多多的癥結就沒有了。等九楓回來時,你們最好能生出一個白胖胖的孩子。看著你當街扯出乳頭給孩子唆,那些男人定會心冷半截!那樣一來,大家額外操心的事就少了許多,可以更專心地做大事業。所以,你倆結合到一起,就是對我們事業的貢獻。」 剛才喊過報告的人又在喊報告,說兩個陌生人並不是人,而是兩隻猴子。阿彩將裝上衝鋒槍的子彈匣嘩啦一聲卸下來,走出草棚,叫那幾個女人將那些燕子紅一株不剩地采回來。雖然是草棚也要打扮出新婚洞房的模樣來。 六 九 太陽還在西邊山頂上懸掛著,婚禮的蠟燭早就擺好了,一群男女站在草棚前面,念叨著怎麼還不起風。 柳子墨已被帶到別處做準備。獨立大隊為形勢所迫而發明的婚禮,也要求新人們有一個暫時不能見面的階段。雪檸突然發現自己從未如此害羞過,不知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分別之前,柳子墨平靜地問她是否願意這樣,她只能用相同的話反問柳子墨。柳子墨一點也不含糊地表示,自己絕對不會束手就範。柳予墨的話婉轉而清晰:在內心深處關於小島和子的一切沒有結局之前,他無法對雪檸的婚姻和愛情負起責任。雪檸相信他的話,阿彩卻不相信,甚至嘲笑包括柳子墨在內的所有男人,只有對自己身上那根硬邦邦的恥肉負責時是真的,其餘所謂負責都是靠不住的,特別是對女人,不說負責時還負一點責,等到說負責時,不負責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有人來報告阿彩,共有一百一十六朵燕子紅。 起風之前,一百一十六朵燕子紅已經全部裝點在草棚上。一百一十六朵燕子紅,每一朵花冠上都有淡淡的暈邊。春暖花開之際,有暈邊的燕子紅處處都能見到,深紅色的花冠上鑲著淡紅色的暈邊,深黃色的花冠上鑲著淡黃色的暈邊,深紫色的花冠上鑲著淡紫色的暈邊,反過來,也有淡紅色、淡黃色和淡紫色的花冠鑲著深色暈邊的。而眼前這些乳白色花冠上鑲著由白色向紅色又向紫色過渡的暈邊的燕子紅,太與眾不同了。這樣的燕子紅,林大雨只帶了一朵去天門口,就讓人吃驚不已。果真如阿彩所說,假如春夏之時,所有的燕子紅都開成這種珍奇的樣子,置身其中,有誰還會想那些醜陋的東西!雪檸情不自禁地惆悵起來,覺得眼前一切過於美好:從天而降的婚姻,從未見過的景致。她對自己說,在這樣的氣氛裡能做一朵這樣的燕子紅,就心滿意足了。 阿彩也短暫地憂鬱了一陣。她將一瓶沒有用過的花露水送給雪檸,算是娘家人給她的嫁妝,並說這是雪檸的父親雪茄當年向她表示愛慕之心時,親手給她的定情之物。阿彩對雪檸說,如果認為她對雪家僅僅只有不解之仇,那是天大的不對。雪檸看見花露水瓶子上有一行熟悉的小楷:「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常恨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雪檸認出這是雪茄的筆跡。父親生前在書房裡最後一次練筆,所寫的正是這幾句。該死的人都死了,再恨下去,就是同自己過不去。 阿彩說,她是真心想成全雪檸。在一縣和杭九楓之外,她能夠攀上親戚關係的惟有雪檸。阿彩還說,假如不是雪狐皮大衣被杭九楓藏得鬼都找不到,她就會將它送給雪檸,而將這瓶花露水留下來,等到將死的那一天,盡數澆在身上。做鬼的人不會長癩痢,當雪茄不再嫌棄她,就會憑著花露水的氣味找到她。 眼看著太陽一點點地往西邊偏,女人們快活地鬧起來。 帶著黃昏將至的消息大風終於來了,從四周山坡上湧過來的松濤,擠滿了狹窄的山谷。一節枯樹幹橫躺在地上。不知什麼東西有如此大的力氣,竟然將枯樹幹生硬地撕裂開來,橫躺著的只是其中一半。半爿枯樹幹上插著一對鮮紅的蠟燭,四周是一根根從松樹上砍下來的浸透松脂的松樹節。風一起,大家就開始手忙腳亂地點燃所有松樹節。頃刻之間,空氣中盡是動人的芬芳。 雪檸的眼睛被一隻紅袖章蒙得嚴嚴實實的,她被女人們嬉笑著推出草棚,天色顯得很暗,果然像夜幕降臨。 柳子墨在半爿枯樹幹後惟一的樹墩上坐著。在女人們的按捺下,雪檸半推半就地挨著柳子墨坐下來。忸怩之際,林大雨狠狠地催促著,一天當中能點蠟燭的時間並不多,點早了煙會被人看見,點晚了又會被人看見火光。所有人都被紅袖章蒙著眼睛,沉浸在人造的夜色中。點亮了的蠟燭和松樹節,照著一群朦朧的人。天黑之前的風總是從山下往山上刮,想說想笑都是可以的,被風吹到半空的聲音,用不著擔心被人聽了去。柳子墨的身子猛地動了一下,直挺挺的腰也稍稍彎了一些:「這棵樹不應該在這兒。」柳子墨自語地咕噥一聲後,抬起雙手在樹上摸索起來。雪檸聽不見主持婚禮的林大雨和站在旁邊的阿彩說了些什麼,只顧留意柳子墨的動靜。柳子墨伸手要將蒙著眼睛的紅袖章取下來,有人上來攔住他,還說不要如此性急,留著眼力好好看脫了衣服的新娘子。柳子墨說自己只想看一眼面前的枯樹,仍舊未被同意。他只好深深地彎下腰,用最近的距離去看眼前的半爿枯樹。 「這棵樹一定被雷電擊中過。」從柳子墨的喉嚨裡又發出一聲咕噥。 「啊喲,還沒睡到一起,就有貼心貼肉的話說呀!」看見柳子墨嘴唇在動的女人叫了起來。趁著要新郎新娘互相鞠躬之際,女人們擁上來,將雪檸往柳子墨身上推。後上來的男人們看似在推柳子墨,其實他們總是及時地將柳子墨拖進人堆裡,讓被女人推過來的雪檸結結實實地跌人某個男人懷裡。阿彩囑咐大家小心,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響,男人們竟將柳子墨推了過來。阿彩想躲沒處躲,只好聽任柳子墨迎面撞進自己懷抱裡。林大雨又在叫,真的要天黑了。最熱鬧的是男人們想將雪檸從女人手裡搶過去的時候。女人們手挽手將雪檸護在中間,不管是嫁過人的,還是沒有嫁過人的,穿軍裝的,還是沒穿軍裝的,都將自己瞭解的男女之事,臉貼臉地說給雪檸聽。雪檸從未聽過如此放肆的話,臉龐比春夏之時的燕子紅還嬌豔。有人對她說,像柳子墨這樣的讀書人,只是看著風流,做夫妻久了就沒味道,女人要將日子過得舒心,有機會一定要同杭九楓那樣的男人偷情。那些摸不著雪檸的男人,只好趁渾水摸魚,將手伸到女人們腰身上肆意地捏捏掐掐。女人們實在受不了時,就向後抬腿踹幾下。男人們一陣接一陣的吆喝,讓女人們更加亢奮。幾進幾退之後,終於聽見林大雨的叫聲:「天黑了,要吹蠟燭了!除了新郎新娘一律回去休息!」 說三國,數三國,不提小喬嫁周瑜,不說大喬歸孫策,孔明妻子更不說,智慧齊天醜叉黑。要提就提劉皇叔,江南見了孫權妹,妹問皇叔怎來的。皇叔孤影到江東,惟一相隨趙子龍,不怕周瑜用計賺。妹說皇叔是龍胎,此時莫說煩心事,有情有義笑開懷,相親相愛紅運來。皇叔一聽心歡喜,手拿紙扇戳妹腳,丟了紙扇用手摸。摸得皇妹開口說,那年借得荊州城,今日又借皇妹我,荊州不還我不還,還了荊州莫還我,要和皇叔到白頭。三國英雄不只男,皇帝妹妹也巾幗。 不知是誰竟然學起了董重裡的說書。風中的說書聲斷斷續續,女人們都走遠了。 西邊山上紅得像火燒,晚霞燦爛地從天邊奔騰著闖進草棚。 草棚的門不知被誰卸走了,阿彩問時,那些男人一邊說不清楚,一邊又說等草棚不做洞房重新由阿彩住時,門就會回來。阿彩不好因為這些取樂的事生氣,只能叫人馬上用樹枝紮一扇新門。雪檸和柳子墨在草棚裡面對面坐著,在燕子紅面前,雪檸和柳子墨都有情意深深的事情可想。佔據半個草棚的地鋪是阿彩親手鋪的,她用難得的羞澀語氣說:「獨立大隊的女人只有我生過兒子,大家都說我最有福氣,非要我給新娘子鋪床。「雪檸想到這話,又笑起來。 柳子墨伸出手來,將雪檸的手輕輕地握住。雪檸知道柳子墨心裡正在想著小島和子,仍然像真正的新娘那樣紅著臉小聲提醒他,天還沒黑,草棚又沒門,有人正躲在草棚外的大樹後面偷看。 「你知道,這不是我在娶你,我也沒有辦法讓自己真正地娶你。」柳子墨鬆開雪檸的手,又迅速地握住,「先前我還不明白,為什麼一些新名詞前面都有一個鬧字:鬧革命、鬧暴動、鬧紅軍、鬧蘇維埃。這一次我算是明白了,鬧是為了得到眼前的快樂,就像鬧新房,結婚是別人的事,鬧是自己的事。只要自己快活了,別人是苦是累都已經不相干了。」聽到外面傳來吃吃的笑聲,柳子墨慢慢地放開雪檸,「你同意我的說法,是不是?你我的婚姻是你我的事,不能因為別人一鬧就當了真。真有娶你的那一天,我不會這樣的,哪怕有人在旁咳嗽一聲都不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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