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這一陣我們不缺鹽。缺鹽的人像雞,天一黑就看不見路,若是缺鹽,林大雨就沒法帶路摸黑上山了。阿彩的臉是哭腫的,莫看她能代替傅朗西指揮獨立大隊,心裡面女人的想法和念頭一點也沒少,甚至更多,她的命比往日還要苦。雪茄拋棄她時,杭九楓馬上補了空缺。可杭九楓是一匹沒有籠頭的野馬,這麼長時間不在天門口,誰曉得他是不是又娶了第三個女人?就算他不在外面娶女人,一旦回到天門口,還能抵擋得了雪檸姑娘的誘惑嗎?」紫玉的眼睛在雪檸身上掃來掃去,仿佛這件事真與雪檸有關。

  紫玉領著雪檸和柳子墨進了一座草棚。阿彩正在地鋪上坐著。除了放在地上的一套牙具和一隻雪花膏瓶子,再也沒有可以打扮女人的東西。阿彩不像是已經生過孩子的女人,臉上的白嫩,身子的修長,手指的纖細,還是往日的模樣。雪檸將草棚打量了幾遍,一個女人在荒山野嶺上躲了這麼久而不改其風韻,只能感謝她天生的麗質。阿彩毫不在意有人進來,她指了指地上的兩塊石頭,看著雪檸和柳子墨坐下來。

  「你們倆能猜出我請二位到天堂來的目的嗎?」阿彩讓自己迅速得意起來。

  「是好事,也是喜事。」阿彩沒有給已經在想這個問題的雪檸和柳子墨充足的時間,等捉摸不定的笑意從自己的眉眼間散去,便又說開了,「我這不速之請,並不是將你們當成人質和俘虜。天門口的事我都了如指掌,不需要你們多說一個字。就說昨日夜裡,馬鷂子吃了豹子肉後,同線線睡了還嫌不夠,還想去找別的女人。線線被惹火了,半夜三更爬起來,問馬鷂子是不是心裡還不踏實,還懷疑一鎮不是自己的兒子,這樣不如將一鎮送給杭九楓。線線一說這些,馬鷂子的歪心思就變正了。這一陣我不想打仗,就算馬鷂子將天門口拱手相讓,我也只想管管別的閒事。愛梔穿過的那件皮大衣,現在哪裡,你們誰曉得?」

  「我們家被打了土豪後,雪狐皮大衣不是穿在你身上嗎?」地上的石頭很涼,趁著說話,雪檸挪了挪身子。

  阿彩揚了揚眉毛:「我不想提這件事!我要將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杭九楓是個狗東西,我這身子還沒被那皮大衣焐熱,他就狠心扒了下來,藏得像心肝寶貝一樣。做男人的這點鬼心思誰不清楚,有那寶貝皮大衣在手,想勾搭那個讓他心裡越來越癢的女人簡直是易於反掌。」

  「可是,在你之外,還有哪個女人會為雪狐皮大衣寢食不安哩!」雪檸想不明白。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愛梔的女兒不想那東西,恐怕狗也會笑出尿來!」

  「我只想燕子紅,別的什麼都不想。」

  阿彩說話的語調突然變得又柔又軟:「女人能得到想都不敢想的東西,才是最大的幸福。」

  雪檸理直氣壯:「我可以說一句讓你放心的話,俄國人帶來的是一件美麗的不祥之物。假如我的話仍然沒有說明白,那我就說得再直接一些,沒有哪個女人會心甘情願地夾在你和杭九楓之間做人。送我回去,我要回天門口。」

  「你一走,我們就沒有理由喝喜酒了。」

  雪檸奇怪地聽著這句話。

  紫玉和幾個女人從草棚後面魚貫而出。阿彩摸出一支手槍,小雞出殼一樣接連摳出五顆子彈。她吩咐那些女人,按照其他人結婚的方式,馬上著手準備,天黑之前又有一場婚禮。女人們因為婚禮二字而變得容光煥發,拘謹的樣子也不見了,情不自禁的活潑讓她們顧不上有別人在場,就嘰嘰喳喳地在阿彩面前議論起來。

  女人們多次提起傅朗西。只有傅朗西才會異想天開,發明了將白天當做黑夜的辦法。這樣就可以點蠟燭,就可以鬧洞房。若是不點蠟燭,不鬧洞房,什麼都是規規矩矩的,光天化日之下,結婚的男女睡到一起,也會不好意思。鬧一鬧好,女人將新郎往新娘身上推,男人將新娘往新郎身上推,無形之中幫了許多忙,剩下兩個人時,就會自然而然地粘到一起。阿彩將五顆子彈嘩啦啦地裝回彈匣,不知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她頭垂得很低,飛快地數落起那些女人。她不相信,在山裡憋得像母豹子一樣的女人,沒有人來鬧新房,就不敢同男人睡在一個被窩裡。

  女人們嘻嘻哈哈地走後,雪檸想知道誰要結婚。阿彩不像故意賣關子,但也沒有馬上說明。

  「雪家人真是越來越奇怪,人都快死光了,還不知道死活之間的要害在哪裡。不管是你是我,不回天門口是不行的,只是回去的時間和方式各有不同。這是沒辦法的事,和九楓做了幾年夫妻,免小了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怕你們回去告密,前次回天門口的辦法,換了馬鷂子,就是哭也哭不出來。我將一隻死狗頂在頭上,躲在水底順著街邊的小溪一直漂到段三國家門口。做女人呀,一旦想念起孩子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死狗的氣味。自衛隊的那些哨兵,一見到死狗,就三天沒有胃口。可惜一縣太小,分不清香和臭,居然躺在我懷裡睡著了。回到天堂後,我這心裡越想越覺得九楓也要回來了,別人有可能一去不回頭,只有九楓肯定離不開天門口。一晃就是一年,他也該回來了。別的不說,如果雪狐皮大衣真在他手裡,這麼長時間,無論藏在哪裡也得翻出來打理一番呀!雪狐再珍貴,做成大衣也是皮貨,也怕蟲蛀呀!我曾經問過他,那張白狗皮藏在哪裡,會不會壞掉。他說不會,有空三年,沒空五年,取出來用芒硝打理一下就行。話是這麼說,可信不信就得由我。」

  阿彩伸手摸了雪檸一下。「我曉得梅外婆一向關心傅朗西,回頭你們給她捎個信,傅政委現在第二十五軍當師政治部主任。第二十五軍在陶家河接連打了幾場惡仗,死了幾個團長,傅政委想起了九楓,派交通員回來問,九楓有沒有當逃兵,如果回來了,一定要跟著交通員去他那裡當團長。前不久,第二十五軍從陶家河出發,一路北上,過京漢鐵路時,人人都將腦袋從脖子上取下來掛在腰上,活生生地往死路上沖,能過一次京漢鐵路就是老天開了眼,誰也不敢想能活著過第二次。形勢那麼緊張,傅政委還記著九楓,再次派人回來詢問,可是九楓仍沒回來。過了京漢鐵路,看形勢不妙,第二十五軍決定繼續往北走,過河南到了陝西後,傅政委第三次派人回來,依然希望九楓去輔佐他。傅政委比我瞭解他,他說九楓肯定不會在第四方面軍久留,九楓更像歷朝歷代造反起事的人,凡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護家,只要老家在,萬一失敗了,也不會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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