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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我是這樣想的。」

  「用梅外婆的話說,你是我們的福音。」

  與柳子墨分手回到家裡,雪檸抱著梅外婆泣不成聲。梅外婆輕輕地拍著雪檸的後背,耐心等到哭泣聲完全沒有的那一刻。

  「能給別人帶來福音,這比嫁給人家當妻子還要緊。」

  「不是你想嫁的人,不是你的愛情,你當然可以說這些不負責的話。」

  「你難道沒有發現,門外這條街上,有多少男人做著娶你的美夢。若是他們想娶就娶,再有一百個雪檸也不夠分配。」見雪檸不說話了,梅外婆補充一句,「先別將我的話當真,否則,若有偏差出現,又要說我不心疼你。依我看,小島和子已經將柳子墨錯過了,他倆現在是有緣無分,就像中界嶺上的水,一個向東流進淮河,一個往西匯入長江。也許他們有在大海裡碰到一起的那一天,但是真要有那一天,日子會過不去的!」

  「我不想柳先生過得太苦,我情願他們早點到一起過上好日子。」

  「能這樣替別人著想才是真情。」梅外婆說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話。她要雪檸牢牢記著,愛一個人就要處處都能給對方帶去福音。

  做得到這一點,所愛的柳子墨終歸要成為她的愛人。

  與一九三三年或者更遠的年份相比,燕子紅開在西河兩岸的時間長了許多,好像是為了印證小島和子的話。柳子墨將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佇望,小教堂頂上的鐘樓成了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每天傍晚,哨兵們都不再盯著遠處,柳子墨仍然望著東西兩條大路。

  夏天無法阻擋地到來了,在離西河很遠的深山裡,燕子紅還在繼續著它的燦爛,而河風吹得到的山上,成片的燕子紅正在大規模地凋零。一場短暫的暴雨是雨季將至的信號,進山做事的人都回來了。深山裡的雨更大,躲在棚子裡的人都受不了,挺著花蕊仰望天空的燕子紅哪能經得起,沒被五馬分屍,也得七零八落。

  柳子墨背上一隻白色帆布包,夾著一把油布雨傘,離開天門口去另幾處雨量室巡查。走之前,柳子墨對雪檸說,這期間小島和子若是來了,請她派人到相應的雨量室通知他。柳子墨不擔心自己不在時,沒人照顧小島和子,他的這次登門拜望,就說明了對雪檸一家的充分信任。

  雪檸站在一切能讓她久久佇立的地方,代替柳子墨一天天地等待著讓人百感交集的小島和子。

  無人等待的雨季說來就來。那些在時大時小的雨中匆匆而行的人,一看就不是小島和子。雨大時,這些人就會在鎮外的涼亭裡暫時躲避一陣,相互品嘗各自的煙絲,並用極短的語言,議論著那些值得他們議論的事。雪檸替代柳子墨苦苦等待小島和子的樣子,被常天亮說成是雨中涼亭:「不像涼亭還像什麼哩!家裡有人,廟裡有菩薩,只有涼亭,風風雨雨,人來人往,都是過路的,到頭來誶個腳印也不留!」雪檸鬱悶地告訴常天亮,如果天下的樹木磚瓦都不願蓋在涼亭上,落雨落雪落雹子,走路的人就沒有地方躲了。

  常天亮拍著手邊的鼓厲聲說:「不行!你不能沒完沒了地受別人的析磨。」常天亮第二天一早就冒雨去了涼亭。問起緣由,常天亮說,董重裡一走,天門口人聽說書的熱心涼了半截,還嫌他的說書不好聽。涼亭遠離鎮子,在那裡,遇到歇腳的人就說一說,既練了技藝,又能借這些行人給自己樹樹口碑。雪檸去涼亭看常天亮,幾個過路的安徽客商正在他面前出神。常天亮突然用手壓在鼓面上,告訴他們雨停了。涼亭外面的確不落雨了,安徽客商不著急,還要將那沒有結束的說書聽完。等他們聽完說書,大雨又落起來了。

  雪檸從過路的客商口中斷斷續續地聽說,反國民政府的工農紅軍在北邊的大別山裡整編成第二十五軍,有好幾千人馬。雖然是由各地小股蘇維埃武裝拼湊的,接連同政府軍打了幾仗,卻是贏得多,敗的少。前幾天還跑到羅田縣同馮旅長的部隊交了一次手,馮旅長損失了兩個連。雪檸忍不住說,難怪這一陣馬鷂子又不允許別人上關老爺廟燒香許願了。

  彌漫在涼亭裡的各種各樣閒話引不起常天亮的興趣,說書和不說書時,常天亮都在傾聽道路上的腳步聲。只要有年輕女子走動,他都會激動不已,一旦能辨認出那些年輕女子是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常天亮又會大失所望。雪檸覺得常天亮是想女人了。梅外婆從雪檸嘴裡得知了這些,剛剛在常娘娘面前說了一遍,常天亮就出事了。在沒有弄清緣由之前,常娘娘歎息,做這事的若是董重裡,莫說出了嫁的女人,就是沒開苞的黃花女子,也會覺得喜從天降。別的不說,沒鬧蘇維埃之前,天門口上下幾十裡的女人,誰沒被杭家男人摟過抱過。還有董重裡,每一次聽到說書中的風流韻事,女人們都恨不得跑上前去往董重裡懷裡紮。一個回娘家的年輕女子路過涼亭,突然被常天亮死死抱住。年輕女子一開始也是半推半就,表面上是想將常天亮的手摳開,心裡卻巴不得那手能從腰間挪到上身或者下身的一些地方。直到常天亮將她從涼亭裡拖出來,往洪水滔滔的西河裡推,年輕女子才惱怒地大罵起來。常天亮反復說對不起,看錯人了。年輕女子就是不肯罷休,從娘家招來幾個男人,將常天亮狠狠揍了一頓。

  別人都以為常天亮將那年輕女子當成雪檸了。常天亮不屑聽他們的話,就算自己耳聾了,只要雪檸腳沾地,他就能聽出她的聲響來。雪檸知道,這個年輕女子被常天亮當成小島和子了。常天亮曾經提醒過雪檸,西河正在漲大水,小島和子完全有可能失足掉進河裡淹死。懂得這話的雪檸憤怒地對常天亮說,應該掉進水裡淹死的恰恰是他自己。常天亮很傷心,自己全心全意為雪檸著想竟然不被理解。正在氣頭上的雪檸說,常天亮是借她的名義行事,所以更加可惡。心情平靜後,雪檸問常天亮,小島和子真的出現意外,自己就有可能嫁給柳子墨,這不正是常天亮最怕見到的嗎?常天亮不再去涼亭,並不是因為他想明白了,而是因為心中有更多困窘。

  楊桃這時也冒出來,責怪大家只想著董重裡的種種好處,卻不關心董重裡的死活。楊桃也要像雪檸那樣每天找個地方站著,沒完沒了地佇望下去。楊桃同雪檸一起站了一天。段三國說,雪家的乾坤真是顛倒了,當下人的敢同主人共用一隻馬桶屙尿。他早上說,中午說,傍晚還說。第二天,梅外婆再叫楊桃同雪檸一起去時,她再也不肯去了。

  在約定的時間裡,柳子墨準時回到天門H.他極為失望:「其實,我早就明白她不會再來了。」

  雪檸壓下自己的願望,盡力勸慰:「莫這樣說,山裡還有燕子紅沒開。」

  雨季過去了,緊跟在後面的是盛夏。河裡的洪水剛瀉完,政府軍就投入七十個團的兵力,集中清剿新成立的工農紅軍第二十五軍。馮旅長指揮著自己的部隊,再次運動到西河一線。七月中旬,政府軍第一百一十五師在離天門口不遠的陶家河一帶遭到第二十五軍重創。馮旅長很緊張,一聲令下:西河上下百里,十人以上結隊而行者格殺勿論。

  秋意漸顯的一個早上,馮旅長屬下的幾個團在天門口一帶駐紮了三個月後,突然全部開拔,企圖追擊從陶家河出發,經過燕子河北進的工農紅軍第二十五軍。

  路斷人稀的天門口,不值得為任何人佇望。雪檸不覺得柳子墨已經死了心,新出現的沉默,就像蟬也不叫的正午。雪檸相信,柳子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牽掛小島和子。一天中午,有人來送信,幾處雨量室的資料先後失蹤了。盧工程師要柳子墨同他一道到各處走一走,柳子墨無法拒絕。臨出門時,柳子墨再次囑咐雪檸,仍然替自己留心小島和子。他真的在測候所附近茂密的荊棘中看到一束仍在開花的燕子紅。柳子墨剛走,雪檸就去尋找那束燕子紅。

  她相信柳子墨不會撒謊。柳子墨當然沒有撒謊,只是那束燕子紅藏得實在太深了,如果不是苦苦尋覓,是不可能發現它的。雪檸終於看到燕子紅久違的身姿,被荊棘蓋得過於嚴實的燕子紅像是生病太久的年輕女子,花瓣很薄,花管細長,幾根花蕊伸出來,宛如長在別的藤蔓上的卷鬚。

  小島和子仍舊沒有來。

  盧工程師此次外出是要柳子墨確認,被盜的都是那些有意做假的水文資料。他倆回來時,那束燕子紅還在開花。

  雪檸默默地給自己加了一項任務,每天上午都要在雨量室門外,等待那些從山上下來的賣劈柴和藥材的人,向他們打聽山裡還有沒有開花的燕子紅。山裡的燕子紅太多,總有一些離經叛道的,該開花時長葉子,該結籽時卻開花,或者明明開過花了,又要回頭享用第二春。有燕子紅的地方,若離得近,雪檸會讓柳子墨去看,離得遠的,雪檸會請人采了回來插在花瓶裡。山野裡的花紛紛凋謝,樹上的葉子越來越鮮豔。雪檸已經有很多天沒有打聽到燕子紅開花的消息了。那些喜歡用這樣的消息換取雪檸美麗笑意的人也開始勸她,山裡的老人已經穿上棉襖,坐在火塘邊烤火,要看燕子紅只能等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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