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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被審得最多的人是段三國,有意也審,無意也審。有一次王參議還要段三國學一段天門口人最愛的說書。

  靈獻二帝失江山,劉備出來挽狂瀾。劉備本是漢朝根,後來稱霸成都城。桃園三結義,共滅賊黃巾,大戰呂布虎牢關,安喜縣裡去做官,三弟鞭督郵,棄官又逃亂,三讓徐州呂布亂,轅門射戟一身汗,弟兄徐州又失散。河北才會盤河戰,古城弟兄又同伴,荊州投劉表,暫屯新野縣,三月襄陽會,馬跳潭溪岸,三請孔明借荊州,善用龐統取西川。才稱漢中王,關公又受麥城難,報仇大敗街亭戰,白帝城托孤授劉禪,父子共立四十三,勞勞碌碌爭江山,只留空名往後傳,治國之道好艱難。

  前前後後審了十來次,王參議發現段三國是天門口最懂得瞻前顧後的一個人。

  不在家的人都是簰公佬。桃花汛如期而至後,餘鬼魚他們夾著卵子滿河忙,順著水路不知漂到哪裡去了。

  由於被偷的氣象資料是假的,王參議沒抓到間諜,也能放心地返回武漢。在王參議的要求下,柳子墨給小島和子寫了一封信,請求她答應自己的求婚,再來天門口。讓高高的大別山來見證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深愛。柳子墨寫完信,反過來請王參議儘快將這封信捎給小島和子。只想將情書當做誘餌的王參議,要柳子墨忘記寫進信裡的諾言,面對眼前的美妙現實,好好珍惜晴天朗日白雲一樣的雪檸。王參議感慨,若不是大戰迫在眉睫,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危在旦夕,自己是有可能再發少年狂的!在王參議的建議下,柳子墨摘了一片初開的燕子紅花瓣夾在信裡。為此他將封好的信重新打開,添上一段文字,來形容這種在日本一律稱之為杜鵑的報春之花。

  夏季來得非常快。暴雨格外頻繁。西河上下共有近百隻簰,敢在濁浪滿河時繼續行駛的不過三五隻。餘鬼魚駕的簿又是這三五隻簰中最硬、最不怕浪頭的。在不知何時才能停歇的暴雨中,餘鬼魚逆水撐回他的簰,並帶來小島和子給柳子墨的信。小島和子已被哥哥帶回東京,這反而使小島和子更加懷念柳子墨。她說明年春暖花開時,哪怕隻身一人,也要再來天門口,當一個幸福的新娘。雨季過後,柳子墨又收到小島和子的信。這封信是王參議派專人送來的,在信中,小島和子說她喜歡長江兩岸關於杜鵑花的各種稱呼,燕子紅是她最喜歡的,燕子一來花就紅了,這多好呀!從今往後,她不再用杜鵑來稱呼這些花了,她要忘記杜鵑鳥啼血而亡的故事,將美好的願望全都放在燕子紅上。

  六 七

  一九三四年的燕子紅開花了,小島和子還沒有露面。

  那些撐不起高大喬木,只能生長低矮灌木的碣色山崖石嶺,突然變成一張張搽了紅瓶桃的女人臉。也許是前一個秋天葬送了許許多多要吃要喝的大小嘴巴的原因,始終與春季同在的饑荒,難得一見地沒有出現。那些從山上挑著劈柴到鎮上賣的男人,也有興趣采一束野花掛在一閃一閃的扁擔上。至於上山采蘑菇的女孩子,除了將一朵朵各色花兒插在自己的頭上,也會把它們插在那輩分高出兩輩或者三輩的女人糾巴上。春水沿街而下,倒映著與花同在的女人們的笑臉。沒有人將所想的話說出來,那些原本會缺糧的人家,個個都在心裡說,殺吧,殺吧,殺一個人,另一個人就能多吃幾頓飽飯,就有興致去看哪些花是四、五、六個瓣。心情舒暢的柳子墨從小東山的氣象觀測室裡出來,信手采了一枝燕子紅。

  走在後面的雪檸,被突然襲來的慌亂絆了一下,額頭撞在柳子墨的後腰上。雪檸心裡有一種等待:柳子墨采的燕子紅,會不會送給自己呢?見雪檸沒事,柳子墨彎腰采了第二枝燕子紅。半空中傳來男人的笑聲。雪檸沒有回頭,她知道那是自衛隊安在關老爺廟的哨兵,只要從這兒路過,他們的笑聲總會適時響起。柳子墨用手裡的燕子紅沖著哨兵揮了一下。聽得多了,雪檸和柳子墨都覺得哨兵的笑沒有惡意,還會像今日這樣做出友善的回應。柳子墨繼續采著燕子紅,懷抱著的花兒越多,心情沉浸得越深,從半山腰往下的那段路,仿佛是他一個人在走,毫不顧及跟在身後的雪檸。雪檸一如既往地沉默著,內心深處早已將自己想像成燕子紅,柳子墨的每個採摘動作都被當成對自己的親近。

  采完最後一枝燕子紅,兩個人已經站在上街口前。段三國迎面攔住他們:「莫玩燕子紅,它會吃鼻子!,,

  柳子墨不相信:「好好的花,莫說得那樣嚇人!」

  「誰敢說話嚇你!你見過有人玩這種花嗎?別的花開,不管有沒有蜜,一天到晚都有蜜蜂繞著飛來飛去。蜜蜂不理燕子紅,蝴蝶也不理燕子紅,這是有道理的。」

  「這話我早就聽說過,窮人們編這種話,是用來咒那些有閒心養花種草的富人。段鎮長一鎮之尊,這樣說是不是有別的意思?

  男人不好拿著花招搖過市,你是不是要我將花送給雪檸,也只有雪檸拿著才合適?「柳子墨將燕子紅遞給雪檸。有紅花照映,就是一塊石頭也會引來萬人注目,更莫說能同春天一起燦爛的女子。

  「喲,雪家小姐熟成了一隻桃子,可以招上門女婿,為雪家傳宗接代了!」同段三國走在一起的餘鬼魚信口開河地說了一句,惹得雪檸丟下他們獨自往前跑去。

  雪檸剛剛跨過家門前的小溪,忽然覺得下身一陣發熱。她在小溪與門檻之間的方寸之地上站著不敢動。梅外婆過來,一邊親她,一邊恭喜她,終於盼來桃花汛了。梅外婆去見柳子墨,告訴他,雪檸這幾天不能泡在冷水裡。這種讓女孩子羞于在男人面前啟齒的事,梅外婆說起來一點也不犯難。相反,不好意思的卻是柳子墨。雪檸大了,長成一條河了,天地間一年才有一次桃花汛,雪檸的性子急,每個月都會來一次桃花汛。桃花汛來自天地間,報信說肥田熟地盼著人去耕耘。桃花汛來自女人身體,是要讓天下的人明白,她不只是會愛,也能接受別人的愛了。梅外婆的話不多也不少,柳子墨紅著臉,好不容易才說,這幾天下水測流速的事,他會親自去做。

  沒有等到天黑,雪檸就讓楊桃將洗澡水送進房裡,一個人關上門脫光衣服,從頭到腳將自己的身子細細地看了好幾遍。在心裡,她一次次地問,這就是書中所說的冰清玉潔即將出嫁的少女模樣嗎?洗完澡,雪檸到梅外婆的睡房裡,一句話就將梅外婆問得樂不可支。雪檸問,梅外婆嫁給梅外公時,身子是不是也長得像一隻熟桃子。梅外婆的耐心讓雪檸不得不等下去,直到下一次洗澡,梅外婆看過她的胴體後才歎息說,自己這輩子最對不起梅外公的就是這副身子。穿上衣服的種種好看樣子,都是裝門面的,對於自己心愛的男人,不穿衣服的樣子才是真正要緊的。梅外婆從青春年少到老態龍鍾,身上總也長不出好看的肉,偏偏梅外公一死,往日皺褶一層連一層,讓女人變得不像女人的那些地方,竟然一處處飽滿起來。梅外婆激動地將雪檸看做是一朵黃昏時的鮮花,半夜一到,天上的露水就要落在上面,過不了多久,天就亮了,那時才是女人的世界。

  梅外婆輕聲唱起一首歌。雪檸也耳熟能詳地跟著唱起來:「選一隻最好的琴,我們坐在那柏樹下,清清的小河流水伴我們歌唱。

  每當我唱起了這個古老的故事,心裡即閃爍著五彩的光芒。"

  天黑前,柳子墨匆匆趕到雨量室,二話沒說,拿起那只鐵魚兒就往河裡走。雪檸不敢看,等到腳步聲去遠了,才抬起頭來繼續記錄著當天的水位變化情況。收起記錄本,雪檸望著站在河流正中的柳子墨,情不自禁地再次唱起來。拿著鐵魚兒的柳子墨正在測量流水的速度。

  只要有人在西河右岸唱歌,都會讓河左岸的人聽得心曠神怡。

  雪檸發現這個秘密用了半年時間,柳子墨發現這個秘密只用了三天。站在河岸上,看著雲等待柳子墨歸來的雪檸不再唱了,雖然她明知柳子墨喜歡踏黑歸來時,耳邊有歌聲飄揚。她也不知怎麼回事,心裡想唱歌,就是張不開口。對此,梅外婆有兩個解釋:其一不是她不想唱,正因為柳子墨太喜歡了,她才格外珍惜。其二,是她心性成熟了,懂得羞澀是女子在心愛之人面前最完美地表達自己的心境的語言。

  鐵魚兒在水裡越轉越快。柳子墨又將自己的站姿調整了一下。站在西河的流水中想不動是不可能的,因為流水能很快地將腳下的沙子淘走,不挪腳就有可能使下半身沒人水中。在此之前,這些事都是由雪檸來做。雪檸做這些事時,總是將褲腿卷到最高處,讓那些由千條細流匯成的浩蕩流水緊緊地擁抱裸露的雙腿。

  從山上下來的水在夏季最熱的時候也是涼的,那種涼能夠深深地沁人心底,使人感到自己的身子比水晶還要透明。最為奇妙的是那些名叫黃尾兒的魚。這種全身發白,尾鰭呈淡黃色的細鱗魚,來到西河天門口這一段時,正是筷子般長短,那模樣就像河流兩岸剛剛成熟的青年男女,說癡不是癡,像苕不是苕,只要有人站在水裡,它們便會一條接一條地往他腳底下鑽。不知為什麼,緊挨著天門口的這段西河,一直是黃尾魚轉身回游的地方。無論水大水小水濁水清,從沒有哪條黃尾魚會遊過這道界線。只要在沒膝深的水中稍作停留,黃尾兒就會靠上來,有時候是一條,有時候是兩條。

  白身子細鱗的黃尾兒就像急著要唆乳頭的幼兒,輕輕偎在人的腳弓內側,每隔一陣就會用小嘴在那裡輕輕啄一下。女人皮嫩,雪檸對此的感應格外強烈。柳子墨站在水中靜止的樣子讓她重溫黃尾兒帶給人的奇妙的舒適。一旦開口歌唱,雪檸便感覺不到像暖流一樣從體內滑出的羞澀了。柳子墨轉過身來,對著雨量室臨河的窗口站了站,就收起鐵魚兒往河岸走來。

  「小島和子也愛唱這首歌。」

  「是用日語唱嗎?」柳子墨點點頭。雪檸徹底平靜下來。「你認為她真的會來?」

  「我從不懷疑她說的話。你呢,你懷疑嗎?」

  「你不懷疑,我還有什麼理由懷疑。」

  「我想,你仍然會答應為我的新娘子當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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