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一三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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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墨來時,下街的故事還在,房子還在,人已經死光了。 七十二行中惟一逃過屠殺的簰公佬們,直直地看著跟在雪檸和常天亮後面的柳子墨,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話:「還以為是哪個裁縫還陽了,卻不是!馬鷂子的刀越磨越快呀,送誰走時,想回頭看一眼都來不及!」 人們預計國民政府重新控制天門口後,一定會殺人解恨,紛紛躲進山裡。馬鷂子讓那些沒有逃走的人到一座座山上喊話,說國民政府不搞秋後算帳,請他們儘快回來安居樂業。在山裡躲了一個月,天氣越來越涼,吃的吃光,穿的穿盡,草也幹了,樹也枯了。 真如馬鷂子所說,只等野菊花開齊了就放火燒山,還不是死路一條!逃的時候像炸了窩的蜂子,要回家像放單的秋雁。每當有人回來,馬鷂子總是說,都是養兒育女的人,往後不要再犯糊塗就行。 馬鷂子將關押過梅外婆的那問牢房重新整理了,有床有鋪,有水喝,有火烤,並且一再說,國民政府有法律,他自己也學了一些人道主義,不會再做任何蠻不講理的事情。在獨立大隊逃進山裡,自衛隊重新佔據天門口之間那段極短時間裡,梅外婆曾經帶著雪檸,還有楊桃與常娘娘,爭分奪秒地打掃了那間屋子。常天亮還爬上最高的鐘樓,用力敲出消失好久的鐘聲。梅外婆不斷地提醒他,要慢一點,舒緩一點。後來,大鐘的聲音果然格外悠揚,每一下,每一聲,都實實在在地落在人的心裡。常天亮一邊敲鐘,一邊報信,馬鷂子帶著被國民政府重新武裝的自衛隊走到了哪裡他都一清二楚。剛剛將牆上的聖母馬利亞像擦拭於淨,人喊馬嘶的自衛隊就將他們攆了出來。隔了幾天,氣勢洶洶的馬鷂子換上一副面孔親自上門來請,說只要梅外婆和雪檸願意,隨時可以去小教堂裡擦她們想擦的,洗她們想洗的,就連大鐘也可按自己的心願,敲慢敲快敲重敲輕敲多敲少都行。馬鷂子真的沒有阻攔,梅外婆和雪檸每隔七天就要進去對著牆上的雕像默默地說些心裡想說的話。 一場與眾不同的清潔,結局卻是極其肮髒。 等到長在水邊的楓樹紅了,該回來的人差不多都回來了,自衛隊的哨兵突然攔住梅外婆和雪檸,不再允許她們隨便進出小教堂。 馬鷂子也突然翻臉不認人,命令所有和獨立大隊以及蘇維埃來往密切的人,一個挨一個地站到小街上。從下街口的榨匠和鐵匠家開始,一家一戶一店一鋪地數過來,只要是人,不分男女老少一律拉出來。馬鷂子手裡有國民政府給他的命令:「一、匪區壯丁,一律處決;二、匪區房屋,一律燒毀;三、匪區糧食分給剿共義勇隊,搬出匪區之外,難運者,一律燒毀。須用快刀斬亂麻手段……」一直到小教堂附近,才停下來歇一歇。他將要殺的人點齊了,假惺惺地說一聲,能逃走的就算命大,逃不掉的莫怪馬某六親不認。所有的人都有機會越過早已佈置到位的兩挺機槍和許多步槍槍口。都是熟人,面對面開槍總覺得有些不合適。直到逃跑人的背影有十幾步了,士兵們才開始射擊。想逃跑的人沒有一個逃脫,另有一些嚇癱了的男人和女人,倒在小街裡。馬鷂子擔心子彈打在青石板上會跳起來傷著無辜,挑了十幾個刀術好的士兵,或砍或削,不算太費力氣地了卻了這樁官差。他沒有破天門口的規矩。按天門口的說法,簰公佬走的路就是財路,殺簰公佬就是斷自己的財路。做大哥的余鬼魚保全了性命,他的兩個篾匠兄弟,卻被殺得一個不剩。 從鎮內到鎮外,馬鷂子放開手腳殺了半個月,原以為該殺的都殺了。沒想到,才歇下來,富人家占多數的上街就出現一條用木炭寫的標語:「馬隊長,你要好好護著剩下的這只耳朵。」 正當馬鷂子望著那些字出神時,柳子墨出現了。 六 三 柳子墨只比自己的信晚到二十天。 經過一番盤問後,馬鷂子伸手要看省國民政府的公函。柳子墨不理他,要將蓋有朱紅大印的公函交給段三國。馬鷂子趾高氣揚地說:「他當鎮長,全靠老子一句話。」 柳子墨找段三國解決測候所的房子,本是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只要結實,大風吹不垮、大雨沖不走就行。就因為馬鷂子說,除了白雀園,所有人死光了的房子可以任他挑選。柳子墨反而認真起來,從上街走到下街,又從下街走回上街,那些失去主人的各家各戶的故事,讓柳子墨臉上的血色消失得乾乾淨淨。馬鷂子在當街站著,沒有跟在身後。這讓段三國有了說心裡話的機會。 「馬鷂子想要白雀園,是沒安好心,暗地裡瞄著雪家女人哩! 往日連通紫陽閣與白雀園的月門封得很不嚴實,一推就會倒。你有省國民政府的公函,怕什麼,就要白雀園!這也算是我求你幫忙,馬鷂子想讓線線帶著一鎮住進白雀園,這哪兒行!阿彩的房子可不是平常人住得起的!還有,一鎮長時間不進我家門,被馬鷂子養了,等到杭九楓回來,他若不肯叫父,那種罪過我們也擔當不起呀!兩個對頭共養一個兒子,要叫父都叫父,不叫就都不叫。這樣的孩子只有外公外婆才能教得好。" 從天上吹來的風一落地就變冷了,經過馬鷂子當拐杖一樣杵在手裡的大刀後,冷意更是一陣緊似一陣。小溪裡的鬼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少則三三兩兩,多則七八成群。沒有人留意察看鬼魚的數量是否與被馬鷂子殺死的人數相對應。看到鬼魚就會看到那只女人的糾巴,因為被水草掛住,女人的糾巴在水裡泡了很長時間仍沒沖走,上面的線網還完好地包裹著黑髮,插在線網上的一隻簪子也在,沒有被線網網住的頭髮就像太肥的青苔,順水飄得很長。柳子墨不忍看下去,尋了一隻篾片,彎下腰打算撥幾下讓它順水淌走,段三國伸手攔住,告訴他糾巴下面還連著一塊女人的頭皮,那樣子嚇得死人。柳子墨手一松,篾片掉進溪水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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