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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木匠高興時愛說一個笑話:啞巴剜匠的手藝最好,剜了成百成千的瓢,不用箍也從不漏水。給木匠當徒弟,說是三年出師,三年滿了,不管手藝學得如何,也不管師傅是不是送了表示出師的全套工具,都得求師傅再帶三年。同別的行當一樣,徒弟帶得越多,師傅的聲譽就越好。木匠帶了四個徒弟,兩個帶在身邊做事,另外兩個留在家裡,幫忙種那不到半畝的一塊田,還有砍柴、種菜、帶孩子和種種雜活。第二年他們才能按木匠的吩咐,拿上一支廢鑿子,往那些箍好的木盆和木桶縫裡塞鋸木灰。若是木匠覺得滿意,便會找些沒有用處的木料,讓徒弟用鋸和斧頭加工成一塊塊粗坯。不到第三年的最後幾個月,木匠是不會讓徒弟碰一下鉋子的。由一塊塊木頭拼起來的木盆和木桶,做沒做好裝水一試就一清二楚。刨是最重要的工序,刨得不平,填再多的鋸木灰也沒用。三年學徒期滿,徒弟做的木盆和木桶漏得像篩子,師傅不會檢討自己教得不好,只會告誡徒弟,出去以後不要說自己的師傅是誰。這時候徒弟就要說許多好話,求木匠再帶三年。木匠順水推舟,留下徒弟,還大度地表示,以後,他會在過年時,看情形給徒弟一個封包。木匠帶在身邊的就是這樣的徒弟。好幾次,木匠喝醉了酒實話實說了:當師傅的若是不留一手,用不著老,就只有去喝西北風,若是不將徒弟多留幾年,拉大鋸、掄斧頭的事誰來幹?

  因為當家男人外出遊鄉找雇主去了,不少人家大白天也會半掩著門,街上鬧出再大的動靜,屋裡的女人也不會將門完全拉開。

  頂多將身子藏在門後,探出半張臉看一下。她們的男人,或是補鍋的,或是補碗的,或是補缸的,還有當補鞋匠、磨刀匠、油漆匠的,上半月走在西河左岸上,下半月又往西河右岸跑,只有睡著了才能安定下來。這些以遊鄉為生的手藝人中,只有剃頭匠出門時心裡有數。西河左右兩岸,哪些人是半個月剃一次,哪些人是二十天剃一次,哪些人是一個月剃一次,哪些人是兩個月剃一次,他早就摸熟了,,上一次剃頭時,就已經約好了這一次,這一次再去,又會約好下一次上門的時間。油漆匠的處境也比較好,下半年有許多娶親嫁女的好時辰,從中秋前一個月開始,油漆匠的雇主就明顯多起來,有時候一天當中就得跑來跑去地照應好幾家。他們給東家的櫃子做了頭遍漆後,不能坐在那裡等漆幹,要趕到西家給已上過一遍漆的架子床上第二遍漆,跑來跑去格外忙碌。與剃頭匠和油漆匠相比,其餘匠人完全靠運氣。誰家鍋燒炸了,誰家碗摔破了,誰家缸碰裂了,難得碰上,就是碰上了,人家說不定還要將就著先用一陣。

  手藝人中,要數當裁縫的過得最快活,既可以在家裡搭座檯子,等著雇主上門,又可夾著剪刀、尺子,拎著被炭火烤得黑不溜秋的燙鬥,去雇主家裡。不管在雇主家還是在自己家,各種布都要攤開當面用尺量清楚。從這一刻開始,裁縫就在謀劃,如何才能省下可以悄悄地占為已有的一整塊布。實在做不到時,也會從剪下來的布角中挑一兩塊稍大的揣進懷裡。偶爾不小心露出馬腳,裁縫也不慌張。有戶人家在請裁縫上門做衣服的同時,還請了砌匠搭梯上房將漏雨的瓦翻蓋一下。裁縫往懷裡塞布,正好被房頂上的砌匠看見了。砌匠沒有聲張,順手將一塊瓦塞進懷裡。下來後,砌匠故意擺弄著懷裡的瓦,在莫名其妙的主人面前說,砌匠偷瓦,裁縫偷布,這可是天經地義的道理。裁縫滿臉賠笑,說自己起早趕路不小心閶了風,放塊布在懷裡是想暖暖肚子。裁縫拿出來的布被女主人遞回來,讓他繼續溫暖自己的肚子。俗話說:裁縫不偷布,三天一條褲。在別的手藝人眼裡,裁縫若不遭人嫉妒簡直就是天下最不公道的事情。這一行從不受日曬雨淋,也不用出死力累得黑汗水流,一年到頭臉上白淨淨的,說起來話也細聲細氣,走在路上很容易被認成是飽讀詩書的人。將布送到裁縫鋪裡的人,通常只會做一件衣服。如果是好看的女人,用尺子時,裁縫會在身前身後多轉幾圈。被請到雇主家裡就不一樣了,越是不好看的女人,裁縫越要撩,明明已經量過,還要找藉口重來,三量四量,裁縫的手就在女人身上輕輕重重地摸起來。當裁縫的必須會風流。那雙沒有老繭、沒有死皮的手拿著剪刀,筆直走像燕子銜泥,畫弧時似蝴蝶採花,在布上裁出女人胸脯和屁股的模樣。裁縫心裡記得量好的尺寸,眼睛仍舊不停地往女人身上打量,裁剪好了,還要用手在布面上來回拂幾遍,並將這一帶最出名的女人拿出來評價,說出許多動聽的詞兒來。這樣的裁縫是老實本分的。那刁猾一些的,天寒地凍時非要哄得女人將棉衣解開,左手拿著軟尺塞進女人右胳膊下面,右手伸到女人的左胳膊下掏出軟尺,相同的動作還要在腰間和屁股上各做一次。懂得分寸的裁縫這時候不會用自己的手去碰女人,量胸部時,裁縫會讓兩手各出的兩個指頭,鉗住女人的內衣上下左右輕輕地磨擦幾次;量屁股時,則用軟尺緊緊勒在上面,左轉半圈,右轉半圈;臨到量腰部了,蹲在地上的裁縫嘴巴正好對著女人肚臍眼,出氣粗一點,涼風就酥酥地穿透上下衣褲處的縫隙,環繞在女人若隱若現的細腰上。包在棉衣裡面的女人身子本來就是熱乎乎的,被裁縫舉輕若重若即若離地反復觸摸之後,女人會熱得不想立即扣好棉衣,裁縫的眼睛也把閃閃的光芒照在女人身上,然後把三天能做完的事拖成五天,裁縫也就風流到頂了。那些不懂得分寸的裁縫,只要一挨到女人的身子,自己的身子也軟了。女人腰一酥倒了下來,他便伸手抱住,兩個人就睡到了一起,這樣做往往得不償失,搞不好會人財兩空。

  在天門口,還有兩樣不叫手藝的手藝。秋後的夜晚,轟轟響的榨油坊和鐵匠鋪休息時,各家各戶的紡線車才發出嗡嗡聲。輕柔的紡線車聲將躺在搖籃裡的孩子哄睡了,那些沒事做像苕一樣坐在屋裡的男人,也難抵擋一陣陣掛在眼前的睡意,頭一低就打鼾來,搖著紡線車的女人也能雙手不停地睡一會兒。只有女人家那快要長大的女孩子,一刻也不肯合眼,坐在樹墩做的小凳子上,半隻腦袋偎在女人懷抱裡,眼睛隨著反轉一陣、順轉一陣的紡輪和隨女人揚一下、松一下的手臂不斷起落。女孩子不時地哀求,要女人歇一歇讓她紡幾下。

  有時候有回答,有時候沒有回答。沒有回答不是沒有聽見,而是不想回答,這樣的聲音,哪怕睡著了,女人也聽得見。女人紡線的棉花絕大部分是從富人家裡稱來的,一斤棉花一斤線,將棉花紡成線還回去時,仍然要用秤稱,少一兩棉花就得賠一斤米。將五斤棉花紡成五斤線,才能從富人那裡得到一斤米的工錢。女孩子學會紡線大都在出嫁前一年,這一年,家裡哪怕只有三分地,也會種上十幾棵棉花,花紅絮白,結半斤棉花和結兩斤棉花,對女孩子都是大豐收。紡線車一搖,就將自己搖到婆家去了。紡線車一轉,就將自己轉成坐在門後,把乳房讓孩子用嘴含著一唆就是幾年的女人。一旦女孩變成女人,曾經輕盈優美比唱歌還動聽的紡線車,就成了沒完沒了的歎息。天門口下街人人都會的手藝是打草鞋。不問男女,從能在地上爬開始,家裡的人就會塞一把沒有用石滾碾過的稻草在他手裡,聰明一點的孩子,三歲就能在草鞋耙上為自己打草鞋了。再過兩年,打出來的草鞋就能夠與大人打的草鞋一起堆在門口,等著別人來買。一雙普通的草鞋,穿上半個月前掌後掌就沒了;在稻草中夾進一些舊布條、或者黃麻、或者白麻的,能穿一兩個月;全部是布條、黃麻和白麻,沾了水趕緊曬乾,一年下來也不一定會破。那些自己打給自己穿的草鞋也差不多如此。因為天門口的草鞋大多是女人打的,一年到頭總有人來買。買草鞋的人還硬要說,天門口的草鞋既養腳又耐穿。那些散住在小街上的簰公佬,每次放簰總要買幾提草鞋在簰上,有時候也賣到外地去,更多的是用來送給那些在水上行走的同行。余鬼魚就曾扳著手指算帳,那一年他一個人就往外帶了八十幾提,每提十雙,共計八百多雙草鞋。

  天門口人家的山頭牆是風水龍頭,是一家一戶接陽氣的高臺,也是後世後代出人頭地的指望,哪怕只高一片瓦都不行,一家高多少,另一家就會低多少,這是哪怕打人命也在所不惜的事,打輸了,就算變鬼也不能使對方如願得逞。家境再富,相鄰的山頭牆也不能比別人家的高。從下街往上街看,以紫陽閣和小教堂為界,下街房子的區別之處在背街一面,家境寬裕的在自己家兩道山頭牆延伸而來的界線之內再砌幾間房子,左鄰右舍都不會干涉。上街人家比的是房頂上的閣樓。做閣樓的材料一律用既輕又結實的杉木。門扇上的龍雕得好,窗戶上的鳳畫得好,四角上的飛簷對稱安放著朱雀與玄武。富人家的閣樓是用銀元堆起來的,實際上一點用處也沒有:春季招雨淋;夏季太陽格外曬,從四周黑瓦裡冒出來的熱氣下半夜還不會散;秋季太乾燥;冬季一開門窗,四面的風像四把尖刀往身上鑽。對於富人,閣樓之所以必不可少,是因為可以站在上面看著整條街大聲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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