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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這時候,一個六安口音的男人騎著馬站在門口高聲問:「這是雪家嗎?我是馮旅長六安家裡的人!」

  從六安來的男人說,馮旅長的父親又病了,郎中也看過,醫生也看過,都說這一次難逃大劫。老人家心切切地要見馮旅長,就派他騎馬前往黃州送信,經過中界嶺,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來,活生生地斷了一條腿。馮旅長前兩次回家,就曾提起天門口雪家,雖然冒昧,他也只好上門求助。梅外婆從雪檸那裡聽過馮旅長的故事,她答應找乘轎子送六安男人去黃州。六安來的男人大叫起來,說梅外婆看似通情達理,實際上是在裝腔作勢,自己的腿斷成這個樣子了,莫說坐在轎子裡東跑西趕,就是讓女人摟著睡在床上,也會難受得要死。「你們派個人,騎上我的馬,去見馮旅長吧!」

  六安男人的話,首先讓董重裡動了心。董重裡想去黃州,順便還可以試著弄點盤尼西林回來。但聽說必須騎馬,不會騎術的董重裡,就不再說什麼了。好在有幾個自衛隊士兵曾經練過騎馬。馬鷂子很高興能有這樣的機會,應允之際,還要六安男人方便時同馮旅長說,將衝鋒槍子彈再賣一點給自己。

  被馬鷂子挑出來的騎術最好的士兵,順著西河絕塵而去。六安男人不肯留在雪家休養,有個與他相好的女人就住在中界嶺上。聽說那個女人很會心疼男人,段三國心裡泛起一陣醋意,不由自主地猜測,與六安男人相好的女人也許就是與自己相好的那個女人。段三國不想讓六安男人去中界嶺。在他即將對馬鷂子說出自己的意見的那一刻,六安男人與董重裡的目光飛快地碰撞了一下。

  段三國心裡一驚。

  這一驚非同小可。趁著額頭上汗水還沒有滲出來,段三國趕緊走開,將突如其來的滿頭大汗擦乾了,心情也平靜了,這才回去繼續同那些人交談。

  再開口時,段三國也幫著六安男人說話。正是段三國的話讓馬鷂子同意了六安男人的要求。

  楊桃的燒最終還是沒退。讓梅外婆驚訝的是,她已經提醒過楊桃,不要因一時之貪而毀掉一生的快樂。然而,董重裡的說書散場後,他們還是睡在一起。梅外婆許多遍地埋怨董重裡,他這樣做是不是不想娶楊桃,不想同楊桃過一輩子。說了還不行,雞叫之後,楊桃突然在董重裡屋裡快活地叫起來。梅外婆一聲不吭地將屋裡的煤油燈扔進天井裡,一股熊熊的火苗沖天而起。她大聲叫著,讓屋裡的人都起來滅火。梅外婆成功地將楊桃從董重裡屋裡引出來,毫不客氣地責備董重裡只顧自己的貪欲,不是一個好男人。董重裡顯然是受了委屈,天亮後,趁著早上的清爽與悠閒,董重裡一吐為快地說了一番出人意料的話。

  「這裡面裝的東西太多,只有楊桃能讓我輕鬆一點。」董重裡指著心窩,想讓梅外婆明白。梅外婆卻懶得同情:「你若是再優柔寡斷下去,會將自己累死。」

  寥寥數語作用很大,董重裡連續兩夜拒絕了楊桃。第三天,也就是楊桃退燒的那一天。臨吃早飯了,董重裡還沒起床,楊桃過去喊人,沒聽到她敲門便返回來說,董重裡想睡個懶覺,早飯不吃了。梅外婆不放心地讓雪檸再去看,那門上果然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的正是楊桃所說的話。

  太陽爬上頭頂不久,從西河下游傳來一陣猛烈的槍聲。

  雪檸與梅外婆肩並肩站在紫陽閣前,看著馬鷂子集合好隊伍,登上左岸上的大路,一躥一躥地跑得比狗還快。自衛隊的大隊人馬在視野裡消失了一陣,再出現時,隊伍裡多了兩個騎馬的人。雪檸很快就認出騎馬的人一個是馮旅長,另一個正是給馮旅長送信的自衛隊士兵。

  全身傲氣的馮旅長結結實實地吃了一個敗仗。擊敗馮旅長的不是工農紅軍主力部隊。迄今為止工農紅軍主力部隊還沒到過天門口一帶。讓馮旅長丟盔卸甲的正是他所蔑視的獨立大隊。所幸獨立大隊沒有了鐵沙炮,否則馮旅長能不能活著逃出來,就難說了。

  孝心感天的馮旅長歸家心切,一路上都沒派尖兵,與二十幾個衛兵一起,過了餅子鋪,再到湯鋪,在離天門口不到十裡的一片雜樹林裡,中了杭九楓和杭天甲親手設下的埋伏。路兩旁長了幾十年的杉樹和刺槐樹,事先被獨立大隊的人鋸得只剩一塊皮和樹蔸相連。送信的自衛隊士兵走在最前面,他聞到雜樹林裡有過於濃郁的新鮮鋸木屑氣味,就提醒馮旅長,將手下的人分成兩撥,彼此掩護著前進。馮旅長毫不在意地表示,自己一匹馬一杆槍就能將獨立大隊攆得屁滾尿流。馮旅長領著部下瀟灑地穿越樹林時,蓄謀已久的杭九楓和杭天甲,指揮著早就埋伏好的獨立大隊,一齊扔炸彈,將幾十棵大樹震得像天塌一樣倒下來。馬鷂子領著自衛隊主力只晚到半個小時,獨立大隊的人就撤得蹤影全無。一馬當先的馮旅躍跟著送信的自衛隊士兵逃了出來,其餘士兵全部留在原地。二十幾個男人不是慘死就是重傷,所有武器,從衝鋒槍到手槍,從子彈到手榴彈,全部被繳走了。

  樹林裡彌漫著濃烈的尿臊味。打埋伏就是這樣,有屎有尿都得憋在肚子裡,等到仗打完了,再一齊放出來。

  追悔莫及的馮旅長這才相信,獨立大隊一直埋伏在這裡。狼狽不堪的馮旅長沒有立即來抓董重裡,他在小教堂裡洗淨自己臉上的硝煙,將逃命過程中弄亂的軍裝軍帽和武裝帶整理好,恢復先前的威嚴後,才站到紫陽閣的院子裡,看著馬鷂子帶人砸開董重裡的門闖進去,又一臉失望地退出來。不知何時,董重裡毫無動靜地溜走了,被子裡鼓鼓囊囊地塞著的不是書籍就是枕頭。

  梅外婆懂了馮旅長暫且沒說出來的話。

  「這事怪不了楊桃,當丫鬟的總是看主人的眼色做事,若是你們認為她有罪過,那也是受我的指派。」

  「你自己已經是罪大惡極,還想充好漢替人家頂罪!」馬鷂子說完話,又迅速地回到馮旅長身後。

  「是不是嫌我一個人不夠?這就不好辦了,除了我,這屋裡就只剩下雪檸。她可是沒開花的朵兒。這樣好了,將我分兩次殺,第一次殺個半死,第二次再殺個全死!」

  「這辦法真是太妙了!」

  「除了殺人,這年頭也沒有別的事好做。」梅外婆正話反說,再次將馬鷂子頂回到馮旅長身後。

  因為梅外婆的話,屋裡生出一股森嚴之氣。馮旅長悶了半天才發話:「這事誰也不用怪了。」

  楊桃在小教堂裡關了一個晚上就被放出來,對她來說惟一的損失是身子被許多自衛隊士兵摸過,首當其衝的是乳房。這些貓偷食般的撫摸一旦太過分時,楊桃就會質問對方,是不是從今往後不想聽董重裡的說書了。為救楊桃出來,梅外婆先給段三國一百塊銀元。楊桃被放出來後,段三國讓她又加了二十塊。一百二十塊銀元換回楊桃,梅外婆心裡又多了一層為別人的痛惜:太容易獲得的錢財,到頭來免不了會釀成天災人禍。

  遭到迎頭一棒的馮旅長反而更傲慢,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回六安驗證了父親的平安無事,他再來天門口時,那個送假信的六安男人已經被馬鷂子從崇山峻嶺中搜出來。一起被抓的還有兩個木匠。六安男人的斷腿並不假,為了將戲演得天衣無縫,他的腿是故意從幾丈高的樹上跳下來摔斷的。六安男人死的時候非常無畏,不僅唱著阿彩在天門口反復教人唱的歌曲,還喊了革命萬歲的口號。兩個木匠只會喊冤枉,沒手沒腳的鋸子斧頭是誰偷走的,時至今日他們也不明白。黑毛豬家家有,做木匠的都靠鋸子斧頭幹活,那些害了馮旅長二十幾個手下的大樹,為什麼一定就是用他們所丟的工具鋸倒和砍倒的哩?按照馮旅長的意思,六安男人能算半個軍人。殺他時,馮旅長親自指揮自衛隊的士兵如何放排子槍,斷氣後也沒再對那屍體為難。兩個木匠如何處理,馮旅長沒有說話。在線線沒有生出兒子之前,馬鷂子仍舊不想殺人。他勸木匠們早點給自已想個出路,免得拖到後來連個全屍都留不下。挨了一天一夜,眼見著難逃一死,木匠們只好解下自己的褲帶,相互勒在對方脖子上。

  受到牽連的還有那個與六安男人相好的女人。女人被押到天門口後,馮旅長連看一眼都不肯。馮旅長不屑于懲罰這類手無寸鐵的女人,馬鷂子仿效馮旅長,他也不願處理這個女人,想將她交給段三國,左找右找也不清楚他去了哪裡。段三國哪裡也沒去,就在女兒的睡房裡躲著。絲絲認識那個女人,她從段三國手裡接過兩塊銀元,然後要馬鷂子將這個女人賣給她。身價只有兩塊銀元的女人就此被送到西河,上了餘鬼魚的觶。絲絲塞了一塊銀元在那女人手裡,隨便她往天涯海角走,只要奠再沾天門口的邊就行。

  回黃州那天,馮旅長已經打馬出天門口兩裡遠了,忽然一勒韁繩轉回來,說了一句專門留給梅外婆的話:「董重裡一直住在你家,我不信你沒看出其中凶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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