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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雪檸真正醒來,已是上午十點。梅外婆坐在窗前,沒有感覺到雪檸睜開眼皮時的動靜。

  楊桃眼圈有些發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憔悴,半羞半喜地正說著夜裡的事。「董先生剛洗完臉,就不讓我在屋裡呆。說了半天我才明白,董重裡洗腳之前還要用熱水抹抹下身。要不是我大著膽笑話他,從來不招惹女人,卻像女人一樣天天要抹下身,董重裡還不一定要我給他咬腳。」梅外婆輕輕一笑。在她看來,這也是董重裡這麼多年不肯和女人打交道的一個原因。「董先生後來對我說,男人抹自己的下身,是為了讓女人更乾淨。董重裡抹下身時,我一直在門外站著。他也曉得我沒走,故意在屋裡嘟噥,段三國曾經對他說過什麼話。門開後,我就進去幫他將鞋脫了,放進水裡一邊洗一邊揉。慢慢地他就同我說起絲絲和杭九楓,他們兩個到一起,仗著年輕力壯,一口氣躺了三天三夜,真正睡覺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夠一個晚上。到現在我才明白,董先生不是不喜歡女人。那年他在武漢碰到一個正在大街上演講的漂亮女人,被人開黑槍當場打死,從那以後只要一看到女人,便覺得自己有罪,什麼也不敢做。董先生親口說,這些時他惟獨對我有些想法。自從將自己的共產黨身份暴露後,董先生總在天門口宣傳要解放女人,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像往口雪大奶天天夜裡要我給她咬腳都是罪惡。沒想到他卻主動問我,願不願意幫他咬咬腳,見我點了頭,他又得寸進尺地要我回答,萬一身上的毛病被我咬腳咬好了,我會不會接受他的任何要求。我只顧點頭,他還說了些什麼也沒聽清楚。」楊桃的話將梅外婆逗笑了。「董先生的腳比雪大爹的軟,比雪大奶的硬,一開始很涼。咬了一陣,那腳底就有些熱了。沒過多久,兩隻腳就都熱了起來。董重裡不讓我咬了,往起一站,抱著我就往床上去。」楊桃臉色緋紅地繼續往下說,「董重裡一點也不粗暴,他不是只管自己快活。他很體貼人,每當我陝要覺得痛時他就停下來。到後來,他在我身上時,我一點不覺得重,整個人就像在雲裡飄來飄去。雪大奶在世時,曾對我說過,在女人心裡,好男人再多電嫌少,真正過起日子,一生中能碰上一個就夠了。遇到董先生我才覺得雪大奶說得太好了。記得雪大奶每次生病時,我就不能睡覺,睜著眼睛照看煎藥的罐子,也沒費什麼力氣,第二天便累得跨不過門檻。董先生雖好,猛地同他睡在一起,還是不習慣。睡不著時,不是他來撩我,就是我去撩他,每一次好像都將力氣用盡了,隔一會兒再來,那勁頭仍舊一點也不見少。」

  楊桃剛說完,額頭上就被梅外婆拍了一巴掌。

  「你還嘴硬,如果在武漢,一定要你在大鏡子裡看看自己:腰垮沒垮,腿軟沒軟,走路的步子是不是變寬了。」梅外婆從梳粧檯的小抽屜裡拿出一隻鐵皮盒子,尋了一隻阿司匹林藥片塞進楊桃嘴裡,「光著身子鬧了一整夜,得防著點,小心生病。男女到一起的頭三天,女人很容易發熱發燒。今日夜裡,你和董重裡在一起時,一定要留點精力做做夢。如果落下一個病根,往後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楊桃含著阿司匹林藥片去廚房裡找水喝時,一隻腳抬得不夠高,差點讓門檻絆了一個跟頭。

  梅外婆走到床前,伸手去揭雪檸的被子,卻被雪檸從裡面死死揪住。隔著被子,梅外婆在她身上撫摸一陣。

  「我曉得你早醒了。你坐起來,聽我說一件要緊的事。」見雪檸沒有動靜,梅外婆又說,「你不想聽柳子墨的消息嗎?我曾碰見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柳子文說,柳子墨將建在龜山上的測候所徹底放棄了,新選的地方正是天門口。」

  雪檸終於探出頭來:「這不可能!」

  梅外婆很平靜:「為這事我專門找過柳先生,柳子文的話沒錯。柳先生對我說,天門口一帶氣象很特別,可能是中原地區的暴雨中心。他還記得你已經在天門口了,只是不曉得這一年裡你長大了沒有。」

  因為激動,雪檸反而將被子纏得更緊。她要梅外婆離開一會兒,梅外婆反而在床邊坐下來:「要不是家裡的這番變化,你也不會長大得這麼快。我什麼都明白,你起來吧,聽我對你說些做女人總要過關的事。」

  僵持一陣後,雪檸將被子鬆開了,充滿女人體香的床單被染濕了不大的一塊。

  「我是過來人,難道還不清楚楊桃說的那些事!我是想讓你聽聽。你的睡褲也濕了吧,一會兒將它換了。我都聞到氣味了,男人更能聞出來。楊桃說的這些並不是醜事,你要記著,等到柳先生愛你時,它就是你們的福音。」

  秋雨還在下個不停。

  楊桃將雪檸的床單洗淨了晾在天井邊。一起晾著的還有董重裡的方格手絹,無法洗盡的血跡仍隱約可見。常娘娘和王娘娘站在天井邊,故意大聲問董重裡,昨日夜裡為什麼流鼻血了。董重裡不停地作揖,接連說了兩個說書帽,笑得她們喘不過氣來,這才堵住大家的嘴。

  一連三天,每到熄燈時分,楊桃便自然地進了董重裡的屋子。被烈日烤了一個夏天的舊瓦,經不住冷雨的長時間浸泡,多數房間有一兩處地方漏雨。漏雨的道理對人也是適用的,剛嫁的女人就是經過夏天,再到秋天的瓦。新婚的男人則是居高臨下,一開始放水就不肯往回收的雨。梅外婆的這個比方董重裡也聽過,夜裡仍然沒有歇一歇的意思。每天上午,家裡的長工都要雙手抱著長竿,瞄準那些有滴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將上下兩方的瓦頂起來一點,再往一起挪一挪。有時候,這樣做了,屋頂上反而漏得更厲害,那樣就得繼續用竹竿調整瓦的距離,直到不漏為止。說是不漏也是當時,隔了一夜,別的地方又會漏雨。第四天上午,屋頂上的滴漏還在。梅外婆在那裡看長工幹活時,禁不住問,天門口這地方的房子,是不是有些習慣欺負陌生人。陪著梅外婆的楊桃說,房子哪會欺負人,主要是梅外婆對這些東西不熟。往日,一到秋天,雪大爹和雪大奶就會趁著天晴,請幾個砌匠,將屋頂上可能漏雨的地方。整個翻修一遍。梅外婆正要說楊桃為何不早點提醒她,眼前的楊桃忽然轉了半圈,不等梅外婆伸手去拉,人已翻身倒地。

  楊桃掙扎著爬起來,粘在巴掌上的泥土還沒揩乾淨,人就發起燒來。

  始皇太子坐朝堂,呂不韋來掌朝綱,私通皇后不可講,內外專權亂倫常。不韋在朝專權柄,文武百官奏一本,要遷不韋到四川省。不韋當時淚淋淋,我今年老怎遠行?左思右想無計生,只有毒死命歸陰,葬于河南一座城,萬古千秋永彪名。自從不韋歸陰地,始皇排駕出朝去,巡遊天下閒遊戲。始皇回到成陽城,忽得一夢好驚人,掉下紅日落西沉,又見青衣小後生,上前抱住太陽神,不知它往哪裡行?南邊來人穿紅衣,高叫別人莫抱去:那個紅日是我的!二人廝打力相爭,青衣童子命歸陰,紅衣童子抱太陽,一直徑往南邊行。始皇當時開言問:你是哪州哪府人?童子回言你且聽:我是唐堯後代根,生於豐沛縣內人,特來興業立帝君。夢中小兒不見形,始皇魂飛九霄雲。始皇終日不歡樂,差了盧生人一個,要求不老長生藥。盧生產生領命往前行,來至太岳山中林,東羊絕頂一老人,身臥石邊把話雲。盧生上前把禮行,老翁取出天書文,《天靈秘訣》是書名,遞與盧生拿回程,交與始皇看分明。始皇拆開書來看,不覺心中多慌亂,只怕胡人來造反。差了蒙恬大將軍,沿邊高高築長城,燒毀孔聖書萬卷,坑陷儒生留罪名。陽壽剛剛五十春,三十七年皇帝份。

  楊桃一病,董重裡的說書就少了許多韻味。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董重裡跟著獨立大隊鬧了一年的暴力革命,將說書藝術荒廢了。吃過梅外婆給的阿司匹林藥片,楊桃身上的燒退了一些。梅外婆不無埋怨地在雪檸面前數落董重裡,果然是個半輩子沒有嘗過女人滋味的傢伙。梅外婆希望雪檸有緣和柳子墨在一起的時候,會得到多一倍的體貼。雪檸毫不猶豫地告訴梅外婆,只要能和柳子墨在一起,就是下油鍋她也不在乎。梅外婆被這話惹得笑了好久,然後說,董重裡對楊桃也沒有不對,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時,最少費心思的做法就是拼命地同她睡覺。

  久雨見晴的那天,楊桃還在發燒。一早起來,董重裡就有點心神不定,不斷地問梅外婆,還有沒有盤尼西林,要不要也像往日對傅朗西那樣,給楊桃打幾支盤尼西林。雪檸覺得董重裡太奇怪了,莫說天門口,縣城裡也難見到盤尼西林。黃州城裡當然有這東西賣,因為是管制物資,平常人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董重裡沒有繼續往下說。吃中午飯時,楊桃的額頭終於不再發燙了。梅外婆認為,只要傍晚時不再燒起來,這病就算好了。董重裡笑了笑,樣子不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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