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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聽常娘娘說過後,梅外婆歎著氣重複先前的話:「請長工吧!誰賣的田地,還讓誰來種!」

  雪檸一點心思也沒費,輕輕鬆松就將地主當定了。有大半年的經歷,天門口的事雪檸都已有了粗淺的瞭解。田地不會理睬誰是主人,只和耕種收穫者親密。雪檸當然看得出常娘娘心裡傾向窮人。常娘娘也不置可否地說,雪檸要這樣想她也沒辦法,自己是天生的窮人,變得再多,也還是與窮人的心貼得近一些。她更進一步地說,梅外婆讓她管理這份田產,正是看中她與天門口窮人的這種肚兜貼著肚臍眼的親密關係。常娘娘越說越像自言自語。在她看來,往日的雪大爹之所以當不了地主,就是因為沒有像樣的管家和夥計。因為月黑風高荒山野嶺才有強盜土匪的兇狠,因為衙役比衙門還陰森才有縣官的威風,因為書裡寫的都是幾百年、上千年的事,誰也沒見過,才有讀書人的聰明。至於地主,因為田地多、房子多、丫鬟長工多,最要緊才是得有個好管家。

  到這時雪檸才有空說些橫亙在別離與重逢之間的事情:「我曉得,你是故意不來天門口看我。」

  這話讓梅外婆聽得很欣慰。如果梅外婆早來了,雪檸肯定會以為她是來接自己的。天門口發生的事,幾天以後就會在武漢的報紙上登出來。從愛梔他們遇難開始,梅外婆就在心裡踏上了來天門口的路。梅外婆不想見到只會哭哭啼啼的雪檸,也不想見到一心一意想逃離罪孽之所的雪檸,更不想見一個渾身上下除了對晚輩的憐愛,再沒有其他東西的自己。

  「若論心情,半年前我就想來。正因為太想來了,我才不能來。那樣來了,會讓你更加受傷害。你在天門口,聽到和見到的事情非常有限。武漢就不一樣了。不僅有兩湖兩廣山東山西河南河北的消息,往上游去的四川雲南,往下游去的江浙上海,甚至更遠的東北數省,哪一方有壞事發生,武漢三鎮都有反應。這一年死於非命的人,早就將去天堂的路擠得水泄不適,騎著紙馬的人,還不如安步當車的人走得快。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也想不清該不該將你接回武漢。」

  「我托人給你帶了三次信。」

  「都收到了。第三封信寫得好,對我的觸動很大。我最擔心的是,你也學會仇恨別人了。沾上這種惡魔,人活在世上就沒有好日子過。我來這兒,是要幫你,讓你找到只愛莫恨的好日子。」

  「你不知道,這裡的人比殺梅外公的那些傢伙還兇惡。我沒有力氣殺他們,借老天之手,讓他們一個個地慢慢餓死不行嗎?」

  梅外婆並不著急,她將雪檸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手心裡。

  在武漢的梅外婆終於拿定主意向東挪動時,離得最近的黃陂、新洲等處,長得好和長得不好的水稻都還沒有灌滿漿。在團風與上巴河之間,一個叫鄭家倉的小垸裡,梅外婆停下來住了三天。再啟程時,遇上了馮旅長。馮旅長說,梅外婆這副樣子去天門口,簡直是自投羅網。馮旅長的話起了作用。這以後,梅外婆每到一地,都要盤桓三五日。等到進入白蓮河一帶時,已是一個多月以後。梅外婆身上一向高貴的樣子不見了,除了眼神沒法改變,其餘處處,都與那些出門逃水荒的河南女人區別不大。

  出乎雪檸的意料,在餅子鋪一帶被劫走的女人真的是梅外婆她們。梅外婆在獨立大隊的秘密駐地住了蔔天,頭三天,除了洗澡睡覺,傅朗西和麥香都在身邊陪著她。中間幾天傅朗西不知去哪兒了,麥香也不在,圍著她周旋的人換成了杭九楓和阿彩。男的說話也好,女的開口也好,軟的硬的都是勸梅外婆坦白交待,到底是在自衛隊那裡領了策反任務,還是在政府軍那裡討了特務差事。常娘娘與梅外婆說的差不多,她們在半路上兩次碰見馮旅長。馮旅長要她們同他一道來天門口,她們沒答應。馮旅長要她們同他一道回黃州城,她們也沒答應。所不同的是,常娘娘先是奚落常守義,因為他連守橋的事都不想做,美其名日打遊擊,其實是餓了就去找富人強拿硬要,不餓時就躲在別人屋裡埋頭睡大覺。常娘娘也嘲笑杭天甲。杭天甲的樣子讓她心裡可惜,手裡有槍,卻不敢在天門口街上大明大白地走,肚子裡發情了,也不能想和哪個女人好就和哪個女人好。只有讓常娘娘心儀很久卻第一次見面的董重裡沒有挨她的數落。一見面董重裡就表示,梅外婆是好人,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他能放梅外婆走,但得等機會。董重裡的消息非常靈通,竟然事先知曉國民政府要在武漢召開剿滅湘鄂贛三省共產黨武裝的會議。董重裡估計獨立大隊這兩天就會有行動。兩天后,董重裡真的放了她們,還說這是傅朗西臨走時親口交代的。

  梅外婆的平安到達讓雪檸高興不已。還像梅外公死時那樣,凡是傷心的事,梅外婆都不問,她問的都是好事。雪檸想不起失去親人的這段日子還有哪些好事。梅外婆不信,她要雪檸繼續想,一個人活著,哪能一年到頭都不開心。雪檸終於想起常守義曾替自己吹過眼睛裡的麥芒,她那時好驚訝:殺氣騰騰的常守義還有溫情脈脈的時候。馬鷂子給自己挑眼睛裡的飛絲是與上面的事情聯繫在一起的,想起前者,後者自然忘不了。假如一直閉著眼睛,不看其他的事,說馬鷂子不是好男人就是違心。梅外婆很激動,她對雪檸說了好久沒聽到的兩個字:「福音啦,這就是福音啦!」

  然後梅外婆獨自呢喃,那些話顯然只是說給自己聽:「我的梅外公,你的話到今日還這麼有道理,一個人好生生地直到老死,真的不如天禍飛來陳屍街頭。你看看小小的雪檸,家裡的人都死於非命,反而讓她變成了別人的福音。如果家裡還有別人,杭九楓和馬鷂子哪能得到接觸她的機會。這下子好了,雪檸將一顆好女人的種子種在他們心裡了。少則三五年,多則三五十年,是種子總要發芽開花的。」

  當了管家的常娘娘很自然地讓常天亮頂起董重裡的缺。楊桃聽不慣常天亮的說書聲,好幾次,她對雪擰說,常天亮的說書太難聽了,沒辦法與董重裡相比。雪檸卻說:「也許你就是董重裡的福音。」楊桃將雪檸的話認作是對男女私情的暗示,一時間臉皮都快紅破了。梅外婆沒有推波助瀾的意思,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說:「天下的女人,若是都成了各自男人的福音,夏季裡的洪水再大,也不會越過堤岸氾濫成災。」晚上,常娘娘將常天亮叫到紫陽閣裡,好好說了一場書。自始至終楊桃都在替梅外婆捶著奔波了近兩個月的身子。趁著說書前的安靜,楊桃問梅外婆,可不可以給她咬咬腳。梅外婆正在想心事,沒有聽全。王娘娘連忙站起來幫著說話,形容楊桃咬腳的功夫,可以讓梅外婆這樣的人,快活得就像回到了男女之間剛懂得你想我、我想你的時候。在往日,楊桃只給雪大奶咬腳,偶爾生病了,沒力氣伺候,雪大奶就睡不好覺。梅外婆笑著問王娘娘,楊桃又沒有給她咬過腳,為何清楚那滋味就一定好得不得了。王娘娘也笑,雪大奶在世時天天夜裡發出的快活聲,是她最愛聽的。那種不同尋常的哼嘰,每一次都讓王娘娘耳熱腮燒。梅外婆只當是聽了常天亮的說書,笑一笑,並不當真。臨睡前,楊桃端著盛滿熱水的盆子伺候梅外婆洗過,卻還站在屋子中間不肯走。楊桃很想給梅外婆咬咬腳,雖然剛剛開始相處,她就覺得梅外婆比雪大奶更通人情。梅外婆不肯讓楊桃咬腳。能給梅外婆洗腳搓腳,楊桃也很高興。洗一陣,搓一陣,再洗一陣,再搓一一陣,梅外婆什麼也沒提起,楊桃的臉色就莫名其妙地漲紅了。問起來,楊桃什麼也不對梅外婆說。第二天夜裡,依然是這樣。梅外婆問不出原因,便斷定楊桃心裡一定裝著沒有人催她自己也會著急的事情。梅外婆將雪檸叫來,正在商量如何幫楊桃,楊桃小聲叫起來。「我這樣子能給別人的當福音嗎?」梅外婆瞪大眼睛想了想,用手指蘸了幾滴水,往桌面上寫了一個董字。楊桃搖著頭,說自己不認識這個字。雪檸急了,說幫麥香家割水稻的頭一天,自己還教過楊桃,這個董字就是董重裡的姓。當時楊桃還不相信:董重裡那樣聰明,他姓的董字不該這樣笨拙。楊桃又一口氣寫了幾十遍,歇筆時還說,董字要多寫,寫多了它就不笨,反而覺得它誠實、學問多。梅外婆並不深究,一聲輕歎,對楊桃說:董重裡是天門口最有風頭的幾個人之一,未必他也有自己渡不過去的難關。

  「董先生不是見花謝!那是爛舌頭的人在瞎說!」楊桃理直氣壯地告訴梅外婆。

  梅外婆馬上誇獎楊桃:「你敢這樣替董先生著想,就已經是他的福音了。不過,你也要明白,天下之大,確實有一些男人像石頭雕的、木頭刻的,最溫柔最漂亮的女人。在他們的眼裡,也只是心腸軟,脾氣好。」

  楊桃將洗完腳的水倒掉時,用盡了全身力氣。

  第三天夜裡,梅外婆早早叫上楊桃。已經是秋涼了,熱乎乎的洗腳水泡上去特別舒服

  「換了別人,那樣說董先生,我非要用開水給他泡腳!」抱著梅外婆濕漉漉的雙腳,楊桃幾乎哭出聲來,「大大的一個男人,若是不喜歡女人,那就不用活了!」

  「也許董先生是在等著一段好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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