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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吃完早飯,愛梔正要帶著雪檸去看常娘娘家裡的人,楊桃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大驚小怪地說:「找老爺的人又來了。」

  雪大奶吩咐愛梔留在裡屋奠露面,自己往前面走。

  一群衣衫不整的男人大叫大喊地闖進門來,楊桃指著領頭的人告訴愛梔:「他就是常娘娘的丈夫。」

  「雪大爹還沒回,還在縣城裡辦事!」

  常守義打斷雪大奶的話:「今日不找他,就找你!多少年來,富人吃肉喝酒,窮人咽草吞糠,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不僅如此,富人酒足飯飽,還要搶窮人的白水喝。就說眼前,你們家的屋樑上掛滿臘魚臘肉,還要與窮人爭搶河裡的小魚兒,難道你們真的連嘴角上的飯粒,也不肯留給窮人嗎?」

  一番說得雪大奶直翻白眼:「你這是說的哪裡呀!我家孫女帶回一隻貓,小東西要吃活食,我才想到讓夥計去撮些小魚兒!」

  常守義更加義憤填膺:「大家聽聽,你們想著要做年飯菜的小魚兒,富人卻要搶去喂貓!」

  跟在常守義身後的那些人,個個都在用眼睛往外放火:「這世道還是人過的嗎!一樣的血肉,一樣的骨頭,為什麼有人在房子裡雕樑畫棟,有人卻連茅屋破了都沒法補?為什麼有人養的貓狗都能吃得滿嘴流油,有人卻連年飯米都沒有?這樣的日子,再要忍氣吞聲地過下去,還算得上人嗎?」

  常守義話音未落,雪大奶就說:「不就是些小魚嗎,我讓夥計拿上撮魚網,去你們不去的西河裡總可以吧!」

  雪大奶叫過楊桃,讓她將自己的話傳給夥計。楊桃去去就回,說是夥計已將撮到的小魚兒全部放回小溪裡,然後去了西河。

  「河水是流的,魚兒是游的。我這裡撮起來幾條,別處就會跑來幾條。又不是天上落下來的寶貝,一個人撿到手裡,就沒有別人的份。」

  跟著常守義身後一直想說話又不大敢開口的那些人終於生氣了。雪大奶這話不是沒有道理,他們生氣是因為她說這番話時輕巧的樣子。有人將頭埋在別人背後,聲音不大也不小地說:「前幾十年白活了,以為富人是天生的,以為富人裡面也有好人。」

  雪大奶聽得心裡冒火,忘了雪大爹臨出門時吩咐她不要找人討債的話,沖著被擋得只剩下半邊臉的那個男人大聲說:「常二叔,別人這樣說還情有可原,你可不能這樣說雪家。五年前,為了喝喜酒,你在我家店裡賒了兩丈花布,如今你兒子都生了兩個,還一次次地說沒錢還帳,雪家有人為難過你嗎?去年過年時,你還逢人就說雪家的好話哩!」被雪大奶稱作常二叔的男人,支吾著向門口退。雪大奶看准另一個男人又說:「他求福哥,聽說你家老人病得不輕,該辦白喜事了吧?你放心,雪大爹落雪之前答應的話不會讓化雪的水沖走,什麼時候做壽衣,你只管過來拿布。」

  「大家回去吧,雪家已經認錯了!」見大家腳底越來越不穩,常守義連忙找了一個撤退的理由。

  愛梔本來就要帶上雪檸去常娘娘家裡看看,到這一步更覺得去得越早越好。她讓楊桃追到門外,大聲叫著常守義,告訴他,愛梔要去他家,讓他在家裡等著。常守義裝著沒聽見,鑽進小教堂不見了。雪大奶讓夥計從梁上取下一塊臘肉,外加幾斤掛麵糍粑。波斯貓像是明白愛梔她們要出門,圍在腳邊不停地叫。雪檸拍了拍它的頭,誇了幾句後,還是抱著一起往外走。

  地上的影子很清晰,街上有人在大聲誇獎太陽真好。

  「教堂!真的是教堂!」走過小溪的雪檸高興地叫起來。

  跟在後面的楊桃說:「天門口人都叫它小教堂!」

  雪檸不管這些,一個人搶先跑了進去。

  愛梔記得雪茄的話,在他沒回來之前,不同住在小教堂的傅朗西單獨打交道。楊桃那裡,雪大爹也早就有話在先,除了聽說書絕對不許進小教堂一步。等待之際,鐘樓裡的大鐘突然響了。大鐘一共響了三聲,街裡街外的人不由得同時怔了怔。鐘聲還在迴響,雪檸從小教堂裡出來,意猶未盡地告訴愛梔,天門口的鐘聲比武漢響亮,也更動聽,一陣陣的回音就像平安夜裡上千人聚在一起盡情地唱詩。梅外婆若是來了,一定會喜歡這兒。鐘聲的最後一陣回音傳過來,愛梔聽得入迷,好久才對雪檸說,教堂裡的鐘不是想敲就可以敲的。

  天門口只有一條街,順著水流方向,以小教堂為界,住在上街的多數是富人,下街住的全是窮人。楊桃帶著愛梔和雪檸往上街上走,是因為常家的兩間茅屋多少年來就夾在富人的高屋大宅之間。杭家也在上街。這時,隔著那扇嵌著幾十枚巨大鐵釘的大門,傳出杭九楓雷鳴般的慘叫。在叫聲的間歇中,楊桃聽見杭家人正在屋裡擦拭鐵沙炮。楊桃清楚地告訴她們,哪種聲音是從杭家男人的嗓子裡發出來的,哪種聲音表示著那纏了許多棉布再塗上雞油的粗木棍正在炮膛裡往復進退。愛梔不喜歡聽這些,她問楊桃,為什麼對杭家的動靜如此熟悉。楊桃笑得十分認真,相比天門口其他女人,自己僅僅只是熟悉,換了別的女人,巴不得天天能替杭家男人做事:「杭家的男人個個都像採花大盜。」雪檸敲響的鐘聲驚動了上街,站在各自門口聽動靜的富人們,見到愛梔和雪檸後,紛紛上前來與她們打招呼,自我介紹,更多人擺著一副天生親近的姿態,不遠不近地對愛梔她們說:「好久沒人上鐘樓敲鐘了,沒想到是你們二位!雪大爹和雪大奶平時沒有少在我們面前提起你們。大少爺也回來了吧?你們是見過大世面的,日後若是有何意外發生,我們可就盼著你們來當這主心骨喲!」愛梔不好說什麼,只能禮貌地笑一笑。

  常家大門虛掩著,雪檸推開門,頭一個進到屋裡,叫了幾聲竟沒人應。

  楊桃說:「這個常守義,門都懶得鎖,就不怕賊進來?」

  雪檸環顧四周說:「這樣窮,還會有賊來?」

  楊桃說:「自從常娘娘能從武漢往回帶錢,他家裡日子就比別人好過多了,惹出遠遠近近的不少羡慕。」

  雪檸吃驚不小:「還有更窮的人?」

  楊桃低下頭來:「常家好歹有兩間破屋,我家連一片瓦都沒有。」

  愛梔不讓雪檸往下問了,拉著她在屋裡轉了轉。說是兩間屋,其實只有外面一問是正屋,後面一間是順著正屋的牆搭蓋的草棚。站了一陣,愛梔還是走近了那架看去搖搖欲墜的木床,緊挨著床用磚墊起來的紅漆木箱上,放著一面小圓鏡,兩邊各放一隻乳白色的雪花膏瓶子和紅紅的萬金油小盒。這些東西都是愛梔親手送給常娘娘的。那時常娘娘剛到武漢,不知她托了誰將它們帶回天門口。後來常娘娘知道了這是女人們用的東西,愛梔再送給她,她也不往家裡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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