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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馬鷂子走得灰溜溜的,當著杭九楓的面,竟然輸給了一去不回頭的圓婊子。

  「戲子無義,婊子無情,你有體會了吧!」馬鷂子再來時,杭九楓故意說,「你應該去天門口聽聽董先生的說書,不管出於什麼目的,美人計只能用在後面,開頭是百分之百必須用苦肉計的。」

  「據說共產黨極其古板,連與妻子以外的女人勾搭都不允許。」馬鷂子咬牙管束著要發火的性子,沒有邊際地說,「若是這樣,他們拉你進去做什麼,難道是想自己往自己臉上抹屎?」

  「馬隊長,你真的以為我是共產黨?那會誤你的大事!共產黨哪會要我這樣的人!說好聽點,我不過是杭家第三代長孫,說得不好聽,只是一個硝臭狗皮的,上街不能走中間,看人只敢用上眼皮。共產黨要我只有一個用處,不用槍也不用炮,暴動時將我推在前面,直往縣國民政府的大堂上走。這一身的爛肉,嚇不跑你們,也會熏得你們滿地打滾。那天在外面我是亂喊!杭家男人都這樣,見到好看的女人身上就來勁,就想讓人家將自己記在心肝上,一輩子也忘不了。馬隊長呀,你我都是沒有吃過大豬肉,只見過大豬走路的人。縣城也好,天門口也好,都還沒有可以殺頭砍腦殼的共產黨。別的地方,抓到共產黨往刑場上押送時,那些將死的人一個個英雄得很,又是唱歌,又是喊口號。男的圍著長圍巾,蓄著西裝頭髮,女的穿著背帶褲,短髮上紮一隻小紅花,臉上的白用不著我說,就是男的,鼻子兩邊也像搽了雪花膏。我杭九楓一不會唱歌,二不會喊口號,臉也不白,脖子也不細,共產黨要我有屁用!前些時過中秋,六安城裡殺了一個男共產黨,我親眼看見他在吃槍子前大聲念詩:生命貴得很,愛情價好高,若想鬧革命,頭和卵子都不要!共產黨連愛情都不要,還能替你想辦法對付一個身懷絕技的婊子?我是小狗坐在糞堆上,假充大狗。你在街上用鞭子死命抽我,我不會計較。你不過是想讓那漂亮女人明白,自己才是縣城裡說一不二的霸王。今日你我兩條光棍對著敲打,贏了也不過是放在牆角的打杵——白硬白翹,輸了也少不了一兩女人身上最嫩的肉肉。就將我說的話當做放屁吧,若是一口氣憋在心口上,你可以照舊將我當做暗殺馬鎮長的嫌疑犯。反正抓我時也是這個罪名,審成真的,你殺了我,審成假的,你就放我回天門口去。我不說自己是共產黨,你也不要這樣逼我了。」

  馬鷂子將眼睛翻得又大又白,張開嘴巴想喊又沒出聲。

  剩下杭九楓一個人,時間突然變慢了。等了又等,終於有士兵跑來,抱手的抱手,扯腳的扯腳,轉眼間就將杭九楓拖進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還沒站穩,數不清的鞭子就像雨點一樣落在身上。

  從進到出,杭九楓記不清自己苦熬了多長時間。頭幾陣疼痛最讓杭九楓受不了,一次次地沖著馬鷂子尖叫,要他學自己平時殺狗,從嘴唇開始動刀,到後蹄收刀,剝下來的皮子仍是一條狗,中間那赤條條的身子還能叫、還能咬人。為了不讓心氣垮下來,杭九楓所說的話全是最凶的。杭九楓從第一次昏迷中醒過來時,耳邊響著那個報信人的聲音。那人要馬鷂子下手不要太重,防止杭九楓實在熬不住了,舌頭一轉,開口胡亂咬人。杭九楓與被馬鷂子畢恭畢敬地稱為蕭隊長的人對了一次目光。那蕭隊長的眼睛像一口古潭,看不清裡面藏的是龍還是蛇。杭九楓橫下心來死死認定,既然馬鷂子不敢將自己置於死地,其他種種難受總是可以熬過去的。一旦熬出了頭,就能看到好日子了。蕭隊長走上前來喝問杭九楓,到底幹了哪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杭九楓回答得理直氣壯,因為自己的確沒有殺人。蕭隊長拿起一根皮鞭,還沒擺開架勢,就被馬鷂子接了過去。馬鷂子也沒動手,轉身將鞭子交給一個五大三粗的士兵,他狠命地抽打杭九楓,另一個士兵在一旁點數。已經過了六十整,杭九楓仍咬著牙不讓自己將疼痛喊出來。殺了許多狗,杭九楓太有經驗了。那種到死也不吭聲的狗最讓人害怕,就連一旁幫忙的人也都心驚膽戰地老想快點收手。杭九楓不叫也不掙,揮鞭的士兵抽到六十下時,就沒有力氣了。杭九楓越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馬鷂子越是覺得這正是共產黨特有的寧死不屈。蕭隊長卻認為馬鷂子沒有真正瞭解共產黨,若是瞭解了共產黨,哪怕杭九楓將共產黨三個字寫在臉上,他也會明白那不過是鬼畫符。

  遍體鱗傷的杭九楓被人抬回牢房,斑斑血跡就像圓婊子手指上的紅瓶桃。躺在地鋪上,杭九楓讓自己一個勁地想,一旦出了這牢門,就去找圓婊子,向她要些紅瓶桃送給阿彩。即使這樣,那些滲入體內的疼痛,也沒停止往外釋放。最早抽在身上的皮鞭滋味杭九楓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馬鷂子將士兵手裡的皮鞭奪過來扔到一邊,不無得意地警告他,如果還不招供,就要「熏臘肉」,接下來是「灌豬腸」,再往後是「燙豆糕」,最後還有「捆皮油」。猛一聽這些過年時才會掛在大家嘴上的名堂,杭九楓還挺神往的。馬鷂子皮笑肉不笑地問他,知道不知道臘肉是麼樣熏的,豬腸是麼樣灌的,豆糕是麼樣燙的,皮油是麼樣捆的。杭九楓挺著腰杆,神氣活現地說,皇帝娘娘見不到,難道還見不到女人嗎!他如數家珍地告訴馬鷂子,在天門口,年年都是由雪大爹等幾家富戶帶頭,一進臘月就開始殺年豬,兩百來斤的肥豬,少說也要殺出一百五十斤淨肉,取下前胛後胛,掛在室內向北的牆壁上,年前年後吃新鮮的。其餘豬頭豬脖子豬屁股,全都放進缸裡,撒上大粒子鹽,醃上十天半月。哪天有太陽出來,哪天便起缸,曬上幾天,不等上面的咸水完全幹,便掛到灶後的梁上,要吃就取下一塊,不吃的就掛在那裡熏著。與熏臘肉不同,灌豬腸是細活,屠夫把大腸小腸從上到下連捋幾遍,擠掉裡面的屎尿,用長長的鐵頂針頂著大腸的一端,一手握著腸子,一手握著鐵頂針,呼呼幾下,裡變外,外變裡,一根腸子就翻了面。翻小腸不能用鐵頂針,要用做掛麵的長筷子。然後蒸上幾斤糯米飯,攤在簸箕裡,用那兩尺來長的竹筷子,將雪白的糯米飯,一團團地捅進腸子裡。手巧的女人,加上好運氣,會將一根腸子從頭灌到尾。如果沒有運氣,手再巧也會將好生生的一根腸子弄成幾截。灌好的豬腸要掛在大門兩邊,白天掇出來,夜裡掇進去,總是要到正月十五以後才能一截截地切下來,或蒸或炒。燙豆糕要複雜得多,用料上,綠豆不可少,黃豆不可少,飯豆不可少,秈米不可少,糯米也不可少。選准天晴的日子,將這些東西用水泡上兩天兩夜,泡好了,混在一起,用細齒磨子磨成漿。漿磨好了,搭伴的兩個女人,一個坐到灶後,將金黃色的松毛柴塞進灶膛裡,不緊不慢地燒。另一個站在灶前,舀起漿汁,沿鍋邊旋轉著傾倒下去,燙成一張圓圓的薄餅,揭起來隨手一卷,趁著下一勺漿還沒燙好,趕緊切成半指寬的細絲,攤在簸箕裡。切好的豆糕也要曬,豆糕不是菜,在水裡多煮幾滾,放些臘肉在其中,就是一頓好吃的早飯、午飯或夜飯。

  杭九楓越說越有味道,馬鷂子一次也沒有打斷他的話,等他說完了,馬鷂子才對士兵們說,抗九楓教的方法比他教的還好,就照杭九楓的方法辦。士兵們就將杭九楓吊起來,過了一整夜,馬鷂子見「熏臘肉」不起作用,又讓「灌豬腸」。士兵將一碗沒有摻玉米粉的辣椒醬分成兩半,一半從上面灌進杭九楓的喉嚨裡,一半從下面塞進杭九楓的屁眼裡。馬鷂子吩咐「燙豆糕」時,杭九楓還有力氣說笑。士兵們將燒紅的烙鐵,不停地往杭九楓身上烙,沒有窗戶的屋裡盡是人肉香。杭九楓說,馬鷂子家裡的日子一定過得不錯,換了自己,這辦年貨的事,哪一宗在前,哪一宗在後,非要弄錯不可。馬鷂子也笑,他說:「捆皮油的辦法是我想出來的,我最喜歡捆別人的皮油。樹上的木梓柯下來,熬成油時是軟的,一裝進桶裡就變得硬邦邦的,像石滾一樣。」在「熏臘肉」、「灌豬腸」和「燙豆糕」等各種刑罰中,讓杭九楓苦不堪言的是馬鷂子親手從牆角提出來的那只糞桶。馬鷂子挽了挽衣袖,做出一副親自上陣的樣子,嘴裡說,杭九楓不怕痛那就換個不痛的法兒。士兵們將杭九楓的身子三下兩下對折起來,對準糞桶猛地一築,他的屁股就結結實實地塞進去了。長年被屎尿浸泡的糞桶裡生著一層滑溜溜的尿垢,杭九楓對折的身子比糞桶粗出不少,但士兵們抬起如同坐在糞桶上的杭九楓往地上一築,那身子照樣會陷進去一截。築過十幾下,除了手腳和頭留在外面,杭九楓的身子全被糞桶套得死死的,每吸一口氣都要使盡全身力氣,好不容易吸進一些,桶壁就會擠壓過來。他一呼氣,口鼻就發出奇怪的聲響,馬鷂子便興高采烈地問,是誰放屁如此響亮?後來,馬鷂子一腳踢倒糞桶,讓它在地上滾得轟隆作響。一遍滾過來,一遍滾過去,杭九楓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已經成了一塊石頭。馬鷂子再次問他有沒有話要說,杭九楓張著嘴,什麼也說不出來。馬鷂子猙獰地一露牙齒:「饒他一回!」士兵們抬起糞桶,倒過來使勁抖了一陣。杭九楓從糞桶裡脫身出來,無力地慘叫了很久。

  「我的骨頭呢?我的肉呢?」他問的東西一樣也沒少,可他還是覺得,「我只剩下一張皮了嗎?」

  杭九楓在地鋪上躺了三天三夜,直到蕭隊長讓馬鷂子到街上請來張郎中,開了幾付膏藥與湯藥,敷的敷,喝的喝,被糞桶匝成棉條的骨頭,還有那些失去知覺的肉,才開始往先前的模樣恢復。馬鷂子對此非常不滿,沖著手下的士兵發牢騷,蕭隊長這樣做,要麼是怕共產黨暴動成功而給自己留條後路,要麼就是與共產黨有瓜葛。不知是蕭隊長沒走遠親耳聽見了,還是有人向他報告了。沒多久蕭隊長就轉回來,在牢房門口將馬鷂子厲聲斥駡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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