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四〇


  「冤家宜解不宜結,人死不能複生,只要縣裡答應讓九楓他父出任天門口鎮長,老二的事就算到此為止了。」見雪大爹在那裡遲疑,杭大爹繼續說,「這樣安排對雪家也是大吉大利。不是吹牛,只要天甲當鎮長,常守義就成了你家門前小溪裡的花翅魚兒,傅朗西再會宣傳鼓動,也頂不上杭家的鐵沙炮。鐵沙炮的炮口對著誰,不對著誰,可是由杭家說了算。」

  雪大爹沒想會有這種事。他不是不支持,而是一時想不明白。

  雪大爹一猶豫,杭九楓就說:「我說過,你還不信,雪家絕對不會上你的鉤!」

  杭大爹還在做最後努力:「雪大爹呀,到今日為止,你還能替兩邊說話。這種事可是過時不候的喲!」

  雪大爹還在猶豫,杭九楓已拉著杭大爹往回走了。

  「我是真的想幫你們雪家一把!」杭大爹還在叫。

  雪大爹沒有理會。這一喊反而讓他下定了決心。一路看去,本來就存不住雪的小教堂頂上,此時此刻雪更少了,從積雪中蒸發出來的水汽和瓦縫裡鑽出的煙霧,混合著飄蕩在屋頂上,就像失了火一樣。雪大爹免不了要想,又沒說書,董重裡徹夜燒著火塘,除了與人挖古,再不會有別的可能。由此他又想到,若是馬鷂子這時候後帶了士兵來,一定會進去抓人的。垮屋的人家等不到雪化,就開始清理那些埋在廢墟中的東西。小街上全然沒有雪後的清靜,到處亂七八糟的。雪大爹在馬鎮長家門口站了一會兒。他沒有看自己替馬鎮長寫的挽聯,也沒有聽從門縫裡冒出來的念經聲,猶猶豫豫地舉手在那門上敲了幾下。馬鎮長的妻子從門後閃了出來,說了幾句客氣話後,雪大爹就托她找個買家,將家裡的丫鬟賣掉一個,多少價錢,全由馬鎮長妻子做主。馬鎮長的妻子怪笑著問雪大爹,要賣的丫鬟是不是讓雪大奶容不得了。雪大爹一向經不起別人說這樣的笑話,轉身快步走出老遠,還覺得害臊。

  幾天後,馬鎮長的妻子帶著一個六安男人來到雪家。雪大爹沒有細問,就將阿彩房裡的丫鬟叫了出來,讓她收拾東西跟著六安男人走。不知所措的丫鬟嚇得嚎啕大哭。阿彩聞聲跑過,因為心虛,當著面也不敢多說話。六安男人將阿彩屋裡的丫鬟領走後,雪大奶讓楊桃臨時到阿彩屋裡做事。阿彩還是沒有說二話。楊桃到阿彩屋裡的第三天,便悄悄向雪大奶報信,夜裡有人敲阿彩的窗戶。

  當天夜裡,家裡的人還沒睡熟,雪大爹站到房門口大聲喊:「有賊!賊進屋了!快捉賊呀!」雪大爹在前面喊有賊,雪大奶在身後叫捉賊。從床上爬起來的夥計、丫鬟、傭人,按照雪大爹的支喚,分頭將兩處院子和幾十間房屋細細搜了一遍。第二天夜裡,雪大爹和雪大奶再次照本宣科,虛張聲勢地說是又有賊進屋了。鬧到第三天,鎮上的人都曉得了,一到夜裡,不問窮富,家家戶戶都會關緊窗戶,將前門後門頂得死死的。第四天早上,鐵匠鋪剛剛開門,雪大爹就派了夥計來,請鐵匠們專門打一根鐵閂,上面鑽幾隻眼子,再打幾根鐵釘。他用這根鐵門閂將紫陽閣和自雀園的後門釘得死死的砸都砸不開。很少有人會想到這樣做是為了將雪家內部的痛楚與羞辱深藏起來,一般人只是理解為雪家屋多,守不過來,這也是所有富裕人家無法解脫的難處。傅朗西、董重裡等人,縱然明白也不便將這事說破。

  最明白的當數阿彩,鐵閂和鐵釘像是釘在自己身上:「後門也是門,這樣往死裡釘,就像釘棺材。」

  雪大奶正愁找不到茬兒,當著雪大爹的面,逼著阿彩用鞋底掌自己的嘴。阿彩哪肯就範,硬說自己嫁到雪家這麼多年,連丈夫的氣味都沒聞到,換了雪大奶本人也會說幾句氣話。

  「癩痢婆,莫以為自己是長在洛陽的牡丹花!」

  雪大奶被激怒了,說了罵了還不解恨,隨手抄起椅子旁邊的拐棍對著阿彩的嘴捅過去。阿彩向後一閃身子,迎面而來的拐棍還是將下嘴唇捅出一隻血泡。雪大奶不肯罷休,還想下手。

  雪大爹一語雙關地說:「住手!再逼,狗就要跳牆了。」

  阿彩眨眨眼睛看上去是不再做聲了,回屋後一口氣睡了三天。既不吃飯也不理人。

  一九

  化雪的日子更冷。因為不想看到阿彩,雪大爹硬說自己不舒服,三天沒有出房門,閉著眼睛坐在火盆前,誰也不理,餓了就讓雪大奶給他烤上兩塊糍粑。見外面的雪化了一半,雪大奶想將一日兩餐改為三餐。雪大爹一聽,眼睛瞪大許多,恨不得讓阿彩學那廟裡的和尚尼姑,一年四季只吃兩餐,養只餓鬼吊在腰上,看她還有沒有力氣養野男人。說到飽暖思淫欲,雪大爹又想起另一件事,他要雪大奶將放炭的柴屋鎖起來,每人屋裡每天只給一斤炭。雪大奶明白這話的目的,每回分炭,都在阿彩的那份裡放上一半在窯裡就沒燒透只會冒煙的炭頭子。投有火烤,阿彩手上很快就起了凍瘡。雪大奶嘴裡讓她將蘿蔔燒得滾燙,放在受了凍的地方慢慢擦拭,卻不多給一兩炭。自從將楊桃派到阿彩屋裡後,阿彩來月經時用了幾張草紙雪大奶都一清二楚。這天早上,阿彩還在睡覺,楊桃又溜到雪大奶屋裡。一向嘴巴乖巧的楊桃,結結巴巴告訴雪大奶,阿彩夜裡說夢話,含含糊糊地不斷叫著一個男人的名字。雪大奶心裡有數,不由分說地說,除了雪茄,阿彩還有什麼可想的。楊桃一走,雪大奶便和雪大爹議論,楊桃肯定聽清了,因為顧忌主人的面子才裝糊塗。

  一想到連丫鬟都看出端倪,雪大爹開始火冒三丈。

  楊桃去去又回,小心翼翼地說:「少奶奶今日有些反常,要我先來報信,說是有要緊的事要和老爺和老夫人商量。少奶奶這一陣好像知錯了,不再像先前那樣惡,每天都要向我這做丫鬟的說幾句軟話。放在平時,少奶奶要見二老,自己過來就是。她要我來搭這個橋,當然是想二老給她一個面子。」

  雪大爹將眼睛緊閉一陣,終於點受答應了。

  楊桃出去不一會兒,就和阿彩一起回來了。

  阿彩的臉色果然和善了許多,進門就跪下來請安。還沒站起來,眼漏就在阿彩臉上淌成汪汪洋:「天快亮時我做了個噩夢。雪茄在武漢被幾個拿槍的人追殺,那些人先殺了雪茄在武漢那邊重找的岳父,雪茄當時逃脫了,那些人就在街上貼佈告,繼續懸賞捉拿」

  阿彩的話將大家說苕了。

  雪大奶說:「夢是反的,雪茄一定沒事」

  阿彩抹了抹臉上的眼淚:「我做夢一向靈驗。」

  「聽你的口氣,這話不像是夢,倒像是真的。」雪大爹忍不住說,「你是聽到傳聞了吧?」

  阿彩討好地說:「這些時楊桃一直在我身邊,我明白的她都明白。除了家裡的事,外面就是有傳聞也到不了我耳朵裡!」

  「女人出了嫁,就應該處處想著丈夫。能替雪茄擔憂,這是好事。你放心,雪茄不會有事。」

  雪大爹再次將眼睛閉上。阿彩知趣地施禮告退。

  「阿彩這夢不見得是假的,一定是杭家的雜種在搞鬼。太囂張了,不能再讓他爬到我們頭上屙屎。」剩下兩個人時,雪大爹對雪大奶說,「你去廚房準備一隻吊鍋,用醃菜煮上白豆腐。我要找段三國來。我想了好久,要徹底了結這事,就得利用一下段三國。」

  「一個打更的,幫不了我家的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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