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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兩個人爭吵得最厲害時,馬鎮長扛著一把柯刀找到常守義,要他幫忙柯木梓。常守義不滿意馬鎮長家只管午飯不給工錢,推說他沒有女人打下手,這種活如果沒有男女搭配,來年木梓樹就不肯結籽。馬鎮長說,只要常守義來,他馬上就在鎮裡找個女人與他配合。常守義說,光配合幹活不行,起碼夜裡要陪著睡覺。馬鎮長當即翻臉,嘲笑常守義說,像他這樣的人就是在外面找到靠山也沒用。馬鎮長一生氣,便不停地將柯刀往地裡插,不輕不重地威脅說,常守義帶回來的手電筒來路不明,如果被人報告給馬鷂子,自衛隊一來可就沒有鄉里鄉親的客氣。常守義承認,手電筒比富人家的金銀首飾還金貴,既然鎮上最有錢的雪家都沒有手電筒,由他來帶頭玩這種東西,的確太奇怪了。馬鎮長就是不發話將他送進縣牢,他自己也會送肉上砧。所幸手電筒只在自己手上過一過,從來就不是他的東西。馬鎮長這時變得特別蠻橫,他死死認定,不管手電筒是不是董重裡的師傅送給董重裡的,單是別人敢將如此金貴的東西託付給常守義,他就有理由懷疑。早幾個月,六安城裡有家賣手電筒的店鋪被搶,店裡的手電筒後來陸續出現在山裡山外鬧暴動的暴民手裡。縣自衛隊有密令下來,凡是見到有人突然玩起手電筒,一律不得放過。

  馬鎮長最後說:「你這樣子是不是也想搞暴動?」

  常守義以歪就歪地說:「暴動時能搶女人嗎?」

  已經走出大門的馬鎮長被這話吸引得往回退了一步,然後真心實意地告訴常守義:「天門口富人不多,在這兒搞暴動划不來。像雪家這樣的富戶,也是因為得了意外之財發的家,幾年下來也耗得差不多了。這兩年上門收稅錢時,雪家也變得不爽快了。去武漢搞暴動多好,武漢三鎮黃金多如牛屎,這裡一堆,那裡一堆。只要賣一下眼睛,就算右腳沒有踩著,左腳無論如何也逃不脫。退一步說,也應該上六安。六安是出美女地方,好看的女人比哪兒都多。武漢三鎮好看的女人也多,可若是沒有能力分清誰是婊子,搞不好就會惹上楊梅瘡。六安的女人好,六安的女人不長楊梅瘡,只要跟了誰,胯襠裡就像夯了三合土,別的男人就是用杵也捅不開。」

  說著話,馬鎮長已經走神了。常守義的心性也跟著失去控制:「馬鎮長,你應該去給暴動隊伍當政委。告訴大家暴動好在哪裡,莫看他們最初都在山裡鬧,接下來就是六安與武漢。沒有這樣的目標,光在山旮旯裡鬧來鬧去,只有最苕的人才會將腦袋掖在褲腰上,騰出手來扛槍舞棍。」

  馬鎮長一時語塞,再也不說什麼了。

  看著馬鎮長慢慢走遠,常守義突然醒晤過來,一邊狠掐自己的臉,一邊暗暗罵自己蠢:馬鎮長問了好久也沒問出來的情報,自己競不經意地說了出來。馬鎮長走得很平靜,到了該拐彎的地方也不記得回頭看一眼。常守義心裡慌得不得了,他以為這是馬鎮長陰險毒辣、吃屎不露牙齒、吃人不吐骨頭的表現。常守義越想越慌,連董重裡和傅朗西要他有事走後門的吩咐都忘了,順著小街徑直進了小教堂的大門。

  常守義還沒站住就低聲叫道:「搞暴動的計劃暴露了!」

  董重裡瞪大眼睛:「八字都沒一撇,你用卵子搞暴動!」

  常守義越說越像:「馬鎮長真的發現了。他還知道手電筒是暴動時用來發信號、搞聯絡的。」

  董重裡不屑地說:「你這話太像賊喊捉賊了。」

  常守義火氣也上來了:「到今日你還是個說書的,上面也沒有指示讓你當我的領導,你不能這樣對待同志。」

  傅朗西見勢不妙趕緊上前將二人分開,並以資格老為理由將董重裡數落一頓,然後讓常守義繼續說他想說的事情。

  常守義彙報完,傅朗西突然說:「你有沒有膽量除掉馬鎮長?」

  這種狠話有些出乎常守義的意料:「我只殺過羊和狗。」

  「眼下是革命。革命不需要你殺狗,而是要你殺人。再心慈手軟,我們這些革命火種就要被他們一泡尿澆熄。」

  常守義想了想才說:「殺馬鎮長要殺出意義來。在天門口,杭家最愛殺人,馬鎮長死時,我們可以做點手腳,讓外人以為是杭家千的,弄得他們就像捏著鼻子吃屎,有嘴也說不清。以杭家的性子,真到了走投無路時,他們就會使出殺招拼個魚死網破。只要杭家一動,那樣子不是革命也是革命。到那時,誰也收不了手,非暴動不可。」

  傅朗西將常守義誇獎了一通。正好在西河裡放簿運貨的簿公佬回來了,還沒進自家大門,為首的餘鬼魚就帶著他們到小教堂來打聽董重裡的說書說到哪兒了,並將從山外帶回來的火柴、香煙、萬金油等送給董重裡。接過那些東西後,傅朗西順手將武穴產的酥麻糖給了常守義一些。

  常守義拿著酥麻糖,一直不肯吃,傅公佬們都走了,他才硬氣地表示:「董先生還沒有將我當成自己人。我要多做事,讓大家明白我比董先生更愛革命。」

  傅朗西立即嚴厲起來:「這話不能說多,說多了就是你的不對。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性格,這和革命沒關係。就像你說的,守橋的沒有說書的地位高,這不僅是行業之間的問題,還得看每個人做人做得如何。常天亮是你的兒子,你都沒辦法了,卻讓董先生調教得不比多數人差,你應該佩服才對。」

  常守義表面上點了頭,心裡卻一百個不服氣。

  離開小教堂後,常守義就下決心,要獨自下手殺了馬鎮長。從天黑盯到天亮,常守義在馬鎮長家附近轉了一個通宵,也沒找到下手的機會。第二天還是沒機會。自衛隊的幾個士兵,從六安押了些軍需品回縣城,路過天門口,見天色不早,不敢再走,就住在馬鎮長家。整個晚上,士兵們都沒偷懶懈怠,抱著槍輪流在門口放哨。自衛隊士兵剛走,馬鎮長家又來了一幫喝壽酒的親戚。馬鎮長夫妻倆的生日緊挨著,馬鎮長生日在後,妻子的生日在前。就因為天生這份巧合,每年做壽時,馬鎮長總也免不了小打小鬧地先給妻子擺一桌酒席。第一餐壽酒規模不大,那幫親戚的興頭卻不小,一群人頭天傍晚上的桌,一直喝到第二天清早。散席後男男女女就在門外有太陽的地方東倒西歪地打一通瞌睡,等到太陽偏西了再爬起來,大魚大肉地繼續吃喝。董重裡帶著常天亮坐在客席上,誰也看不出他們對來這裡說堂會非常不滿。因為要聽董重裡的說書,客人們將好話飛快地說完了。馬鎮長年滿四十二,大家都說他還能活一個四十二。董重裡喝酒時一言不發,說書時,他讓常天亮編了一段恭維馬鎮長的說書帽子狠狠地說了一通。常守義在窗外聽到這些話就在心裡發笑。同常守義一樣在附近轉悠的還有許多不能進屋喝酒,只能在外面伸長耳朵聽說書的人。馬鎮長家所有的事都了結時,天色已經大亮。客人一走,馬鎮長的妻子就沖著馬鎮長嘮叨,說他剛喝了酒,身上的勁足,趕緊去將自家的木梓柯下來。今年的木梓特別好,山麻雀特別愛吃,眼看著別人家的木梓都柯得差不多了,那麼多的山麻雀若是集中起來吃一兩棵樹,簡直就是窮人家吃年飯。杭九楓聽得真切,連忙搶在前面先去了馬鎮長要去的地方。

  一六

  柯木梓的人仍在忙碌著。早上出門,男人將那兩丈來長的柯刀與沖擔合成一把扛在肩上。傍晚回家,男人走在前面,一手叉腰,一手扶著黑油油的檀木沖擔,挑起兩捆帶著細枝的木梓。長長的柯刀無一例外地全擱在女人肩膀上。女人腰細,男人在前面走一步,她們就在後面扭一下腰肢。細竹竿做的柯刀像是被捉住尾巴的水蛇,走或不走,首尾都會輕舒曼舞。

  常守義躺在一處茅草窠裡,盯著馬鎮長夫妻看了大半天。馬鎮長沒有發現常守義,他的眼睛除了看自家的木梓樹外,其餘時間都在盯著杭家老二。隔著一道田沖,杭家老二也在和一個女人柯木梓。兩棵木梓樹離得不遠不近,稍加注意就能看到杭家老二一幟米趴碌陡苫睿硪恢皇稚旖艘路錈媯懿患貿隼礎常守義也看見了。他很想看清掩在女人懷裡的那只手,是在往上身走,還是在往下身去。杭家只有一棵木梓樹,男人又多,別人還沒開始動手,他家的木梓就柯完了。每年這個時候,鎮上總有女人擺出各種各樣的理由,要杭家的男人幫忙柯木梓,有時候的確是因為自家的男人對柯木梓有心無力,多數時候則是另有所想。那些做丈夫的明知自己女人的意思,卻也樂意網開一面,騰出這段時間,自己也到外面去打打野食采采野花。中午時分,對面的女人從家裡端來一些吃食。杭家老二沒吃幾口,就拉著女人的手,匆匆忙地鑽進樹後的茅草叢裡。常守義所處的位置高一些,看得見杭家老二從褲子裡褪出來的光屁股。有兩次,女人翻了天,反過來騎在杭家老二身上,將一對白花花的乳房露在常守義的眼前。馬鎮長站在木梓樹下,只能看見一片茅草在動。他想往高處走,妻子卻不讓。二人先是扭來扭去,接著就爭吵起來。等到他們覺得沒趣了,杭家老二已衣著整齊地坐在那裡吃著東西。馬鎮長的妻子大概也餓了,起身離開一陣。妻子剛走,馬鎮長就大聲問杭家老二,秋天的茅草比柯刀還厲害,他如何捨得將細皮嫩肉的女人墊在身下過癮。杭家老二同樣地大聲反問,去年剖麥子時,馬鎮長出去收課稅,不是也將別人家的女人按在麥地裡。馬鎮長又問杭家老二有沒看到女人胸前的兩堆嫩肉,一堆大一堆小。馬鎮長說大的一堆是他的,杭家老二要動也只能動小的。那個女人也開口了,卻不是同馬鎮長說話,而是小聲地唱著山歌。馬鎮長聽不清便乾脆不聽了,趁著太陽往後一仰身子,就在落滿紅葉的地上睡起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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