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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傅朗西將杭九楓親口所說的如何給阿彩治癩痢、如何在河邊的柳林裡給阿彩開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馬鎮長。

  馬鎮長驚得半天沒做聲:「這樣做可不行!雪杭兩家本來就是面和心不和,這種戴綠帽子的事,放在別人家可以不當回事,雪家可不同了,寧可不要財錢,也不能丟失顏面。一旦兩家鬧起來,就沒個管束了!」

  馬鎮長要董重裡和傅朗西不要往外說,他倆答應了。

  臨走時,馬鎮長裝模作樣地笑了一下:「過些時,我家有點事,請你幫個忙,去家裡說一場書吧!」

  馬鎮長剛走開,傅朗西就低聲罵道:「吸血鬼!」

  估計馬鎮長已經走遠,董重裡便開始沖著傅朗西發脾氣。董重裡認為傅朗西這時候提起阿彩完全是別有用心。傅朗西坦白地承認,他早就想將這個秘密說出來,之所以拖到今天,是因為時機不成熟。現在說正是時候,雪家人一旦得知阿彩與杭九楓的姦情,一定會想辦法報復杭家,以雪家在當地的影響,是有可能得手的。到那時,莫說杭九楓,就是杭大爹和杭天甲,都只能跟著我們走,再無投機取巧的機會。董重裡還是不肯放過傅朗西,他覺得這樣做太不光明磊落。

  一五

  打過霜的地上,眼看著就要結冰了。一棵棵孤立在田畈上的木梓樹要麼變得金黃金黃,要麼變得紅赤紅赤。打霜的日子可以從深秋一直延續到初春,因為霜花掩映而異常美麗的木梓樹葉,如同野外偷情的露水夫妻,相依相伴的時間註定有限。木梓樹葉越是好看,飄落的時間就越早。打霜日子一天比一天多,同往年一樣,落得最快的是那些金黃的葉子。只要夜裡起風,天亮後地上肯定是一片燦爛。風來風去一共刮了三天,如此長時間足以將金黃的木梓樹葉從高高的枝頭一片不剩地掃落在地。黃葉淪落時,紅葉若無其事地在一旁看著。頭一場風過後,需要十來天時間,第二場風才有力氣刮起來。失去了做伴的黃葉,一樹樹孤單的紅葉反而更難對付。攢著老大力氣吹過來的一陣風,就算將樹梢吹歪了,落下來的葉子也沒有多少。

  為了這些紅赤的木梓樹葉,北風沒日沒夜地吹了又吹。

  趁著風,有木梓樹的人家將鏽了一整年的柯刀找出來,做著柯木梓的準備。貧窮人家的男男女女免不了要個個上陣。稍富一些的人家如果沒有長工,也會請那些年輕力壯的夫妻做短工。男人將柯刀放在青石條做成的門檻上使勁地磨,性情乖巧的女人拿著碗站在一旁,及時地掬起碗裡的水,通過時窄時寬的指縫,一滴滴一線線地順著刀背澆下去。男人一隻腳在門裡,另一腳在門外,將身子半蹲半騎地架在門檻上,不時抬頭看看自己的女人,心裡有話也不說。偶爾一笑,那臉上的表情完全兩樣:一個是金黃金黃,一個是紅赤紅赤。柯刀磨好時,木梓樹上的紅葉正好落光。看著男人將腰直起來,女人趕緊從屋簷下取來長長的竹竿,又用浸了水的布條兒纏在頂端,小心翼翼地插進男人手中的刀柄。男人心安理得地看著女人一絲不差地做完這些,手一垂,馬上將刀背抵在門檻與門框的夾角處。不管有沒有人在旁邊,女人的臉上立即堆起一團團的雲霞,水汪汪的眼睛再也不看別處,羞羞地一動不動地瞅著男人。這時候,男人的眼睛也像一把火,除了女人什麼也不看。就這樣一來一去中,兩個人和諧地用著力,起起伏伏,進進退退,直到竹竿深深插入刀柄裡。春天摘茶葉,秋天柯木梓,有情的男女一年到頭就盼著這兩樣。落光葉子的木梓樹將一簇簇雪白的果實舉在被風吹淨的天空裡,有紅葉或黃葉鋪著,木梓樹下的土地同新絲想綢布店裡的綢緞一樣漂亮。男人或是站在矮小的樹下,或是爬到高大的樹上,舉起長長的柯刀,柯下一簇簇木梓。坐在樹下的女人,將那些帶枝的木梓撿起來,採花一樣一把把地紮在一起,不時地就會有抒情的小調從心裡哼出來。

  柯木梓是一年中最後的農活。

  別人過得最快活時,圍繞著常守義和杭九楓,董重裡與傅朗西之間的爭吵在持續中達到高潮。

  董重裡認為,常守義和杭九楓對革命既無感情又無理想,完全憑著利益的嗅覺,同那些到處帶路剿滅蘇維埃播種者的叛徒一樣,是不折不扣的投機分子。雖然無法證實街上那些挖古的人所說的其他事情,常守義一回來就在河邊調戲洗衣服的女子,夜裡還去敲那些只有女人在家的簰公佬的後門,卻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杭九楓與阿彩的風流之事更是鐵證如山。這半個月,傅朗西三次有事找不著杭九楓,事實證明他是去阿彩屋裡共度良宵的情形就有兩次。特別是後一次,杭九楓從阿彩那裡直接來小教堂時,渴得像是在地裡幹了一整天活的水牛,尋了一隻水瓢正要舀缸裡的冷水喝,又忽然縮回來,逼著常天亮火速為他燒一鍋開水。在等待冷水開鍋的時候,杭九楓指著桌上熱氣騰騰的陶壺,一連三次問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董重裡回答了一次,傅朗西回答了一次,常天亮回答了一次,眾口一詞說得清楚明白:那是董重裡照著藥書上的偏方,用魚腥草煎的茶,想治好傅朗西的肺病。渴急了的杭九楓,硬是捏著鼻子將那魚腥草水猛灌了一大口。喝完後他說,阿彩是團火,三層綢布衣服都隔不住她身子上的熱和燙。董重裡快二十五歲了,心裡還是混沌一團,不諳性事,說書時撩人的詞兒都是平時學來的,說一說沒問題,做起來卻不行。常守義曾經當面問他是不是見花謝,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說自己對女人沒有任何興趣。這種缺陷並不妨礙董重裡完全明白一對渴久了的男女初到一起時,會鬧出多大的動靜。即便是這樣,雪家人仍舊渾然不覺。按照董重裡的話說,這種情形,只能表明了雪大爹他們的忠厚。董重裡的這些看法傅朗西完全不能同意。他還要求董重裡一定要響應武漢會議的號召,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發動一切可以發動的群眾,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士,不如此就不可能走向勝利。傅朗西還以在武漢遇見的梅外公和雪茄為例,鏗鏘有力地說,有些人充其量只能是革命勢力蓬勃發展時的同盟軍,這種鬆散同盟的建立需要許多先決條件,稍有變化就會分道揚鑣。反過來,常守義和杭九楓天生就是無產階級分子,根基優越,必須改造的過程很簡單,甚至只需改正一下就行。為了讓董重裡信服,傅朗西進一步將自己經歷過的大小事變,以及各種暴動的發起作了闡述。無論哪一次,總是先由倡導者提出一種誘人的理想,而最積極最有興趣並且有膽量將那些理想變為現實的,多是一些所謂遊手好閒的人。比起那些埋頭讀書、埋頭做工和埋頭種地的人,這類人見多識廣,又不安分守己,是任何新起的勢力最方便使用的一股力量。如果沒有這類人的領頭,真正的苦大仇深者,是很難將自己的理想從菩薩那裡轉移過來的。在實踐革命理想的過程中,所有加入進來的人都不外乎有益無害、有益有害、無益無害和無益有害四種可能。就實際情況來講,第一種人遠沒有後三種人加在一起多,如果按照教條主義的辦法,非要等到這部分人占多數時再行革命,革命者就不是先鋒隊,而是西河兩岸那些趁大水來時手拿竹竿,在浪渣裡撈東西的人。或者是天門口外那些等別人田裡的水稻收穫完了,上去撿幾根稻穗;等別人樹上的木梓柯完了,上去撿一把木梓粒兒的人。總而言之,革命就是將一切搞得翻天覆地,就是將所謂的好人與壞人全都放進火爐裡重新冶煉一通,再做新的結論。說到底,革命就是讓大多數人過上好日子的強迫命令。正因為這樣,革命的倡導者,對常守義和杭九楓這樣有著充分積極性的人,是斷斷不可拒之門外的。如果那樣做了,就是對革命理想的右傾。傅朗西沒有直接對董重裡提出批評,間接地卻有此種意思。即使不算這樣的總帳,只從董重裡信仰蘇維埃時算起,也有四年時間了。在那些越來越愛聽說書的人當中,董重裡竟然連一個革命的同情者也沒找到。革命者從來沒有天生的,蘇維埃更不是樹上結的果子,只要有花開出來,到時候就可以提著竹籃、夾著布袋上樹去摘。革命者是培養和訓練出來的,就像狗皮,沒硝之前只是一張糙料,既不能墊在身下當褥子,又不能做成襖子保暖擋風。只有到了杭九楓之類的手藝人手裡,用芒硝水浸了又浸,泡了又泡,再用小刀刮,石頭磨,功夫到了,才能穿,才能睡。董重裡有些意氣用事,他激動地詰問,萬一用芒硝水泡過,用小刀刮過,再用石頭磨過,常守義和杭九楓還是往日的樣子,不就會壞了革命的大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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