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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傅朗西的喉嚨裡又在難受,他使勁咳出一團綠痰,吐在街邊的小溪裡。一隻長著花翅的馬口魚夾雜在一群白色馬口魚中,就像武漢街頭穿旗袍的女人。正在順流而下的花翅馬口魚察覺到水面上的動靜,飛快地打了一個旋,張大嘴巴將綠痰拖入水底。杭九楓蹲在小溪邊掬了一捧水澆在臉上,回過頭來還叫傅朗西學他的樣子,洗一洗,夜裡的疲倦就會去掉一半。傅朗西彎下腰用指頭在水裡試了試,歎了口氣說,等見到董重裡,讓他燒些熱水再洗。杭九楓不再像過河時那樣講笑話了,他開始覺得這是傅朗西身上的富貴氣,將來肯定要做大官。那只花翅馬口魚又從水底冒出來,跟上別的馬口魚順著溪水繼續向前遊。杭九楓突然提起常守義,一個男人既窮又受人欺侮,那日子真是沒辦法過。杭九楓說,自從常娘娘去了武漢,常守義的日子比往日稍好了些,不用再想辦法撈那些不上斤不上兩的小魚兒做年飯菜。其他窮人的生活卻沒有任何改變。在平時,臨街的小溪是不能斷流的,只有過年之前可以例外。一到臘月底,鎮上的窮人選個日子邀到一起,先將上面來水的地方切斷,然後每人分一段,等小溪裡的水幹了,各自將那些亂蹦亂跳的小魚兒攏到一起,拿回家放在鍋裡,往灶膛裡塞幾把稻草,用細火慢慢地把魚烤熟,然後厚著臉皮去富人家討半碗醃菜水,等到年三十,一家圍在一起,用小魚兒蘸著醃菜水,就算是吃了團圓飯。杭九楓還說了一件事,去年過年時,下街有個懶漢,沒有撈著小魚兒,只好打著赤腳上西河去碰運氣。沒想到競在水邊的柳樹蔸下,摸到一條三斤二兩重的鯉魚。他用這條魚從雪家換出一斤新鮮豬肉、兩斤臘肉和二兩大粒子淮鹽,三十晚上還有一個聞到臘肉香的寡婦不請自來,陪著他守歲。

  傅朗西說:「這麼風流,日子過得不差嘛!」

  杭九楓說:「傅先生這樣說就不對了,在天門口一帶,若以女色來論日子,你會找不到一個窮人。」

  兩個人說說笑笑地走到小街中間的小教堂。敲過門後,剛聽到董重裡在裡面應答,身後就傳來一隻狗的喘息聲。傅朗西轉過身來,沒做任何停頓,沖著迎面走來的杭大爹響亮地叫了聲:「好早哇!」杭大爹沒有開口,杭九楓也故意不做聲,那只大白狗會意地低聲咆哮起來。

  傅朗西並不怕,他將大白狗從頭到尾打量一遍,又從尾到頭打量一遍。杭大爹生起氣來,兩眼瞪得比燈籠還大,他覺得傅朗西的目光像在盯著女人或者小貓。杭大爹依然不說話。白狗往前躍了一躍,傅朗西下意識地準備抵擋,右腳剛剛抬起來,白狗已經趴在地上,真的像只貓。杭大爹對著白狗大吼一聲。白狗非但沒有按他的意思猛撲過去,反而起勁地搖尾乞憐。杭大爹奇怪地站在那裡。他不明白,從來沒有怕過人的大白狗,為何會在傅朗西面前示弱,還沒挨踢便夾著尾巴躲在主人身後,連聲都不敢出。杭大爹揪著大白狗的耳朵,要傅朗西真的踢一腳試試,傅朗西哪裡肯踢。一再謙讓之下,杭大爹有些發火:「你不踢,我就要踢你了。」傅朗西猶猶豫豫要踢未踢之際,大白狗早已趴在地上,嗚嗚地哀嚎起來。杭大爹瞅著大白狗:「畜生也會犯邪?是不是遇到剋星了?」傅朗西向前走了半步,大白狗便隨著後退半步。試了幾步,見大白狗只顧後退,傅朗西突然有了底氣:「趴下!」話音剛落,大白狗真的趴在地上。傅朗西又喊:「起來!」大白狗聽話地爬起來,乖乖地偎到傅朗西身邊。傅朗西抬起腳尖在大白狗的肚皮上來回摩擦兩下,大白狗如同動情女子在感受著男人的撫摸,夾著尾巴,忸怩地搖動後身。

  杭大爹再也無法容忍,沖著屁股撅得比頭高的大白狗狠狠踢了一腳。大白狗只好汪汪地逃到一邊。

  「和畜生鬥氣不值得!」杭九楓上前寬慰杭大爹,「金木水火土,世上的事總是一物降一物,惡要惡降,毒要毒克。遇到更狠的東西,大白狗當然也怕。」

  「你就是傅先生?在天門口,大白狗從沒怕過誰!」

  因為著急,傅朗西一伸脖子,手捂胸口又咳嗽起來。

  「你這樣子哪像男人,比坐月子時閶了血(注:閶了血,鄂東俗語,指產後大出血)的女人還不如!」杭大爹趁機貶了傅朗西一句。

  董重裡走出來:「表弟身子雖弱,心氣卻一向很高。」

  傅朗西還沒來得及做出回應,杭大爹已經揚長而去。

  董重裡上前扶了傅朗西一把,借助這股力氣,傅朗西將堵在喉嚨裡的痰咳了出來。白狗還在地上趴著,直到傅朗西進了小教堂,它才爬起來夾著尾巴溜走。喝了一杯董重裡親手沏的熱茶,傅朗西的心情輕鬆了許多。三個人有問有答地將一路上的情形粗略說了一通。傅朗西將董重裡誇獎一番,說他有眼光,選了一個有見識也有膽量的杭九楓去接自己。董重裡沒有接話,他將一隻砂罐交到杭九楓手上,要他去麥香的飯店裡買幾碗豆腐腦兒,順便再買幾根油課子。

  杭九楓一走,傅朗西就問:「街上還真有一個叫麥香的女人?」

  聽傅朗西將常守義的話做了簡要複述,董重裡也跟著說笑:「從外面來的男人,能儘快在天門口找到相好的女人,那才叫如魚得水。」

  杭九楓拿著油餜子回來時,身後跟著一個美麗的少婦。

  董重裡忍不住數落杭九楓:「這點東西還要兩個人拿。」

  杭九楓卻笑著對傅朗西說:「這就是我對你說的麥香。」

  傅朗西突然怦怦地心跳不止,臉上紅得更厲害。麥香卻很大方,睃了一眼傅朗西,含情脈脈地要他接過掇在手裡的滿滿一砂罐豆腐腦兒。傅朗西還沒來得及伸出手來,便又咳嗽了。見傅朗西的腰越彎越厲害,麥香連忙將砂罐塞給董重裡,騰出手來在傅朗西的後背上輕輕拍打起來。拍了一陣,見傅朗西還在咳嗽,麥香就去廚房拿來三隻碗,將砂罐裡的豆腐腦兒分成三份,然後像主人那樣招呼別人趕緊趁熱吃,說豆腐腦兒不能涼,涼了就有種難聞的腥味,一一邊又對傅朗西說,吃點熱乎的東西暖暖身子,就不咳嗽了。一碗豆腐腦兒吃了下去,傅朗西不僅真的止住了咳嗽,心裡也平靜下來。

  「這麼好的吃食,往後可莫怪我天天去你那裡找麻煩!」

  「只要傅先生不嫌棄,儘管去我那裡。」

  說完這話後,麥香反而臉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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