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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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燈後,阿彩還在睡房裡想心事。隔著幾重門,雪大爹正在招呼要雪大奶少搽點雪花膏,早點去陳瞎子那裡聽說書。雪大爹數著鼓點,學了幾句陳瞎子的說書。該有板的地方有板,該有眼的地方有眼,引得夥計丫鬟紛紛叫好。幾年來,雪家一直如此,細細揣摩這些動靜,分明有一種遮遮掩掩的興奮。天色越來越黑,阿彩決定不再想那些想不通的事了。看看差不多到時候了,阿彩拿上鑰匙去到後門,將嘴對著門縫,問門外是不是有人。果然有男人小聲回應了一句。阿彩不放心地問他是做什麼的,聽那男人說是來診治癩痢的,阿彩才將後門打開。 來到有燈的睡房裡,阿彩才發現跟進來的男人是杭九楓。 幾年下來,少年杭九楓已經煙消雲散變得人高馬大了。 阿彩當即沉下臉來,要攆他走。杭九楓站在原地說,除非阿彩親自送出大門,否則他是不會走的。杭九楓一臉柔情地告訴阿彩,對她來說,自己才是有心人。白天裡,別的女人都會在家門口洗糾巴,借機將裡外三層半上衣脫得只剩一層半,大明大白地朝著過路男人賣弄風騷,阿彩若是沒有難言之隱,趁著太陽往門外一站,那些想飽眼福的男人非得壓垮半條街。全天門口只有他在惦記著,阿彩洗糾巴也只能躲在後門外。杭九楓還想到,不管是誰,這時候都不可能站在阿彩面前,所以他才想到將幾節搭竹澗的竹筒連起來,放在白雀園後門外,自己在竹筒的另一端說話,就不會嚇跑阿彩。 杭九楓十分真誠:「我能診治好你頭上的癩痢。」 阿彩臉一紅,身子一扭順手給出一個耳光:「你若是再敢這樣說,我就將你打成三瓣嘴。」 阿彩做夢也沒想到杭九楓會還一個耳光給自己。 杭九楓力氣十足,一下子就將阿彩打苕了。「又不是得了楊梅瘡,別人看不見。癩痢的醜是明擺著的,長都長了,就不要怕別人說!」挨了杭九楓的耳光,阿彩拿起煤油燈,揮了一下到底卻沒有砸下來。杭九楓接著說:「是癩痢就是癩痢,別人說不說我不管,就是割了舌頭,蕕也要說到底。你應該為有人這樣真心待你而高興。告訴你吧,是我第一個看到你頭上長了癩痢。我報了信後,雪茄才第二個曉得。你不要為這事恨我,相反,你應該感謝我。假如雪茄不明不白地鑽進洞房拉著你上了花床,將你脫得像是剝了皮的狗,這時候才發現身下睡著一個癩痢婆,對你來說,那才是該出血的地方不出血,不該出血的地方血流成河,要多慘有多慘。你若是想通了要感謝,我暫時也不想要別的,就喜歡叫你癩痢婆。以後我叫癩痢婆你不要生氣就行!」見阿彩不做聲了,杭九楓繼續說:「現在該說正事。杭家是靠硝狗皮起家的,這種看家本領哪一代也不能丟。頭一回學硝狗皮時,家裡人就對我說,天下手藝都是相通的,只要學得好,就會一通百通。用硝狗皮的手藝診治癩痢,是我自己悟出來的。在天門口,比起雪茄來,我和你更像命中註定的一對。等我將你頭上的癩痢診治好了,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過日子。你父呀,當初花了那麼多血,吃了那麼多苦,暗暗地為你選了一個婆家,還要拉上我們杭家當墊背的,這是一次大大的陰差陽錯,老天爺看不過去,才又讓你我好到一起。」 見杭九楓說到自己的父親,阿彩的興趣突然濃了許多。 杭九楓卻不再往下說了,咬緊牙關除了癩痢沒有別的話。 「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和雪茄的想法大不一樣。那傢伙只會逃。我是個勇敢的人。我不會逃,我要替你著想。誰叫你不是雪家的女人呢?你若是雪家女人我也少好多事,用不著額外費那麼大勁,將人腦筋想得像豬頭,將人的心事挖得空空的像只破葫蘆。」 杭九楓打開隨身帶來的那只布袋,從中拎出兩張狗皮。一張狗皮已經硝過,另一張狗皮還保留著剝離時的樣子。 阿彩伸出手來仔細撫摸著那張已經硝過的狗皮。狗皮真的硝得很好,鋪開來正好可以躺下一個人,隨手疊幾下再揉一揉,便成了一小團,可以毫不顯眼地塞進衣袖裡。杭九楓將狗皮打開,團成一團,然後再打開,當著阿彩的面,一邊抖成原來的大小,一邊說狗皮硝成這種樣子,還有一般人想像不到的用處。杭九楓讓阿彩猜,阿彩哪裡猜得著。杭九楓頗為得意地說,別人硝的狗皮只能穿在外面,他硝的狗皮可以穿在最裡面,那種貼肉的感覺讓男人感到有女人的臉蛋、乳房和屁股在身上搓來搓去,女人則以為心上的那個男人在忽緊忽松地摟著自己。杭九楓認為從幫她戒鴉片時開始,自己就是阿彩的半個新郎,也就是半個丈夫,二人之間,什麼話都可以說,什麼樣的話都可以聽。他讓阿彩再次將狗皮團起來,塞進衣袖裡,對想偷情的女人這是最好最方便的床,遇到情郎哥哥了,將硝過的狗皮隨手往地上一鋪,那些愛硌人的石子就沒有了尖角,愛紮人的野草就沒有了刺芽,寒冬臘月,地上結了冰,也敢光著身子躺下去,放心大膽地快活。杭九楓要阿彩留下這張狗皮,現在說以後會用得著,她當然不信,可他敢打包票,用不了多久,阿彩一定會帶著這張狗皮出門。 在打開第二張狗皮之前,杭九楓要阿彩拿面鏡子在手上。沒有硝過的狗皮背面,粘著許多帶血的狗肉。阿彩看了一眼就看不下去。廣西人個個愛吃狗肉,他們將狗肉看得十分金貴,同殺豬一樣,殺狗時只褪毛不剝皮。別處的人剝起狗皮來,像繡花一樣細緻利索好看,廣西人總也不肯學。阿彩不愛看的樣子讓杭九楓笑得很舒服。杭九楓瞭解廣西人與狗有種別樣的親近。廣西人不剝狗皮,也就沒有硝狗皮的。杭九楓將剝下來的狗皮強行塞給阿彩看,還要她說背面的樣子就像頭上的癩痢。阿彩既不想看,也不想說,卻又拗不過杭九楓。杭九楓抓住她的肩膀,硬是將她的頭與狗皮背面緊挨到一起。阿彩威脅說她要叫人了,杭九楓一點不怕。是阿彩打開後門請他進來的,並且只是商量怎樣治癩痢,又沒有搶她的東西,脫她的褲子,都是日月行天,光明正大的事。再說這一帶人人都明白,杭家男人喜歡哪個女人時,那個女人一定也會心甘情願。杭家男人不會強迫任何女人,也只喜歡心甘情願的女人。杭九楓勸阿彩看一看,不僅要說像,還要說狗皮上也長了癩痢,這樣一來癩痢就會跑到狗皮上去了。阿彩被杭九楓的話說得心動了,抬起眼皮對著鏡子一看,去掉頭巾後,自己的樣子果然比狗皮背面好不到哪兒去。 阿彩用幾顆糯米牙咬著嘴唇,沖著鏡子說:「像。」 杭九楓依然不肯放過:「這樣不行,你得說出癩痢來。」 阿彩幾乎哭起來,她不得不說:「癩痢長到狗皮上了!」 杭九楓用手拍了一下阿彩的頭:「我說的這些道理,你若是全懂了肯定會更高興的。」 阿彩說:「我懂了。你打算用硝狗皮的辦法,來硝——」 杭九楓催著問:「莫只是硝呀硝的,要說硝什麼!」 阿彩又在咬牙:「我讓你來還能硝什麼哩,癩痢唄!」 杭九楓搖搖頭:「你這是沒有全懂我的好意。為什麼我自天不來?為什麼我不從大門進來?為什麼我要避開雪家人直接找你?這樣費盡心思就是為了圓你我的夫妻夢。」 阿彩撲哧一笑:「你若是這樣想,不如趁早找條母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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