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杭九楓嫌花園裡的井水太暖和,讓人去街邊的小溪中打回一桶帶冰的冷水,照著阿彩劈頭蓋臉地倒下去。阿彩忍住了第一桶水,又忍住了第二桶水。杭九楓也不惋惜阿彩身上那件上好綢緞面料的棉襖,又將第三桶冷水打回來。阿彩再也忍不住了,沒等那桶水澆到頭上,就像大白天碰到鬼一樣叫喚起來:「救命啦!你們一刀將我捅死算了,莫用那麼多的刀子零宰碎割呀!」杭九楓年紀雖小,狠辣勁卻超乎常人。第四桶冷水澆過,一直頂在阿彩頭上的那塊頭巾,終於落在地上成了一把醃白菜。哆哆嗦嗦的阿彩,除了喊冷,再也表達不出第二種意思。杭九楓這才像小公雞叫鳴那樣開腔,讓丫鬟扶阿彩回屋,不許烤火,也不許用熱水暖身子,只能用最好的綢緞一點點地將阿彩的身子擦熱。阿彩在幾床棉被下面,慢慢地將自己睡出一絲暖意。阿彩聲聲斷斷叫出來的冷意裡,有關鴉片的念頭,似乎全被澆沒了。

  阿彩睡了一天一夜,暖和過來,又想鴉片。

  癮頭最足的傍晚,杭九楓又來給她澆冷水,還是四桶。

  阿彩徹底戒掉鴉片的那天,正好是臘月二十六。

  比杭九楓誇口說的三天多出三天。感激不已的雪大爹,封上二十塊銀元親自送到杭家。此前一點風聲也沒聽到的杭大爹張大嘴巴半天合不攏:

  「這個細卵子,居然有這種本事!」

  傍晚的斜陽順著小街一縷一縷地照過來,阿彩站在花園水井旁迫不及待問雪大奶,什麼時候動身去武漢。雪大奶低頭望著幽亮的井水,答非所問:「要過年了,明日上午家裡的女人都得洗洗頭!」阿彩興致勃勃的容顏,立即變成一面陳年的山頭牆。這天晚上陳瞎子的說書結束時,雪大奶高興地給在場的女人一人發一塊香肥皂。雪大奶發香肥皂時,阿彩知趣地躲到最後。雪大奶也不找,別人都走了,才叫她到跟前,親手遞過香肥皂。

  「你也洗洗吧,後門外不會有別人的。」

  雪大奶的話讓阿彩差點落下眼淚來。

  日日月月去又來,戒掉鴉片後的阿彩每過一個季節就比先前美麗幾分。下半年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得特別快,說著話年關又來了,聽說馬鎮長要去武漢,雪大爹忍不住同雪大奶商量,是不是帶封信去,讓雪茄回來了卻阿彩想同他圓房的心願。雪大奶雖然也被阿彩的容顏打動,內心的主意卻沒有變。

  「我只見過一醜遮百俊,沒見過百俊遮一醜!」

  雪大爹歎了口氣,從此再也不提這事了。

  馬鎮長只是去武漢看看。從武漢回來的第二天,雪大爹請他吃了一頓飯。席間上菜等一應事情全由雪大奶親自來做,別人都沒機會走近桌子,更聽不見他們說了些什麼。只看見雪大奶臉上出現許多奇怪的笑容,雪大爹的舉止更是奇怪。馬鎮長剛走,他便親自動手寫了一幅匾額,將綢布店的店名用諧音做了修改。按照天門口的規矩,製作店鋪匾額時,最忌諱女人靠近。不見字面,只聽聲音,阿彩還以為是新思想綢布店。新做的匾額一直鎖在書房裡,直到選好的良辰吉日到了,才用紅布包著,抬起來掛到綢布店大門上方。在陣陣鞭炮聲中雪大爹親手掀開匾額上的紅布,站在雪家門後觀望的阿彩這才明白,修改後的店名從「新絲響」變成了「新絲想」,而非「新思想」。阿彩有些失望,她更喜歡「新思想」,況且「新絲想」的來歷讓她心存疑惑。果然,雪大爹隨後親口對別人說,這個建議是將雪茄作為關門弟子的梅老先生提出來的。雪大爹還感慨學無止境,自己也遇上了一字之師。

  阿彩猜測,馬鎮長也許還瞭解雪茄的其他情況。她藉故上馬鎮長家打聽,馬鎮長只說自己在武漢乘船過江時,碰見過雪茄,當時一個人要去武昌,一個人要到漢口,江風很大,幸虧兩塊跳板相隔不算太遠,還能說得上話,只是跳板太窄,跟在身後的人在不斷地催促,無法說得太多。

  才幾天時間,由馬鎮長帶給雪大爹和雪大奶的愜意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焦慮。哪怕是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也難從雪家人的臉上找出一絲與禮貌客氣無關的笑容。正月十五前一天,楊桃問,是不是還像往年一樣,準備一些燈謎,掛在天井一帶,添些喜慶氣氛。雪大奶悶悶不樂地看著雪大爹,兩個人都沒有回答。一夜之間,情形突然改變,一大早就聽到雪大奶在吆喝:「過元宵節了,都在睡懶覺算什麼呀?」從這樣一聲喊開始,沒過多久,寫著燈謎的彩色紙條和各種各樣的走馬燈全掛出來了。相比往年,大部分燈謎的謎底猜起來要容易許多。只要有興趣,外面的人也可以進來猜。猜破謎面的幾乎都是大人,他們將謎底告訴自己的孩子,讓孩子們上雪大奶那裡領些足以讓他們歡天喜地的紙張、毛筆、硯臺和墨。禮品送出越多,雪大奶臉上的笑容越燦爛。

  又過了一夜,雪大奶突然開始張羅,要請奶媽送去武漢。

  阿彩這才聽說,雪茄來信了。

  阿彩小心翼翼地去見雪大奶,正碰上守橋的常守義在那裡說情,求雪大奶讓妻子去武漢當奶媽。也是有意讓雪大奶見識並放心,常守義的妻子藉口給兒子餵奶,當著大家的面,撩開衣襟,顯出一對白兔般的乳房。雪大奶喜不自禁:「這樣好的家業,不當奶媽太冤枉。」阿彩還記得雪大奶曾經誇獎自己的乳房,沒生孩子時丈夫享福,生了孩子後全家人享福。她很想說,如果雪茄能讓她生孩子,用不著請奶媽,一天到晚都有上好的奶水。要說的話在舌頭上轉了幾次,出口時卻變了樣:

  「是誰生孩子了?」

  雪大奶像是沒聽見,只顧同常家夫妻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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