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秋風醉了 | 上頁 下頁


  電視播完晚間新聞以後,王副館長才口家。王副館長進家門時,妻子仿蘭已領著女兒睡著了。客廳裡,只有老父親趴在地板上,認真地補著一雙舊膠鞋,屋裡有一股膠水的香味。父親見兒子回來,問他吃飯沒有。聽說兒子還沒吃晚飯,父親忙起身到廚房去弄。

  王副館長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一會,忽然聞到一股煤氣味道,他連忙鑽進廚房,一把將煤氣罐擰死。父親說:「怎麼關了?正準備點火呢!」王副館長說:「你不是點火,是打算放火。跟你說了一百遍,要先將火柴點著,再開煤氣開關,你總是記反了。」父親說:「我見你媳婦也常常先開煤氣,再劃火柴。」停一下,又說:「就怪她,怕女兒玩火,總將火柴藏得連我也找不著。」

  王副館長劈手奪過火柴,轉身將門窗都打開,讓風吹了一陣,再關牢後,這才將煤氣灶點燃了。又隨手將一隻鍋放上去,加了些水,說:「煮點麵條。」正要走,見父親一雙黑手從櫃子裡抽出來,他連忙說:「我自己來,你歇著去吧!」一邊皺著眉頭從父親手裡接過兩隻雞蛋,一邊將父親推出廚房。

  王副館長將雞蛋面做好了,盛到碗裡,正要吃,父親又返轉來了,沖著王副館長說:「我聽說,有件事對你不利。」王副館長擱住筷子問:「你能聽說什麼重要事情?」父親說;「下午,李會計的娘送鞋來時,親口對我說的。我問到底是什麼事,她說她也只偷了一隻耳朵,沒聽准什麼,反正是李會計在家裡說的。」王副館長想了想說:「你別瞎操心,到中間去攪和。我的事你想關心也關心不了。」父親說:「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說著就退回去。

  吃完麵條,順帶將手臉腳洗了一把,出廚房時,見父親仍在客廳裡補膠鞋,他說:「一雙破膠鞋,你想補出一朵花來?」父親說:「這天怕是要下雨了,人家到時要穿呢。」王副館長懶得再理睬,開了房門,就往床上鑽。

  仿蘭仍沒醒。王副館長在床上坐了一陣,還是忍不住用手去摸妻子。摸了一陣,仿蘭終於醒了,朦朧地問:「什麼時候回的?快睡吧!」王副館長說:「有件喜事要告訴你。」仿蘭振作了些。王副館長繼續說:「組織部約我明天下午去談話,我想,可能是要我當正館長。」仿蘭說:「這也叫喜事?代館長都代了快三年,人都累脫了幾層皮。現在,你就是坐著不動,百事不做,也該送你一個館長當一當。」王副館長說:「話是這麼說,可人家如果成心不讓你升這半級,你也沒辦法。」仿蘭說:「所以你就把這個響屁,當成了喜事。」王副館長說:「你以為我當上國家主席才是喜事?這好比月月發工資,明知這筆錢是你該得的,可一到領工資的時候,人人都挺高興,都把會計當成了菩薩。」

  仿蘭打了一個呵欠。女兒忽然叫了一聲:「我要屙尿!」仿蘭連忙跳下床,抱起女兒要去衛生間。一開房門,見公公正蹲在客廳地板上,忙又縮回來,仿蘭只穿著乳罩和三角短褲。她將女兒往丈夫身上一扔,回頭鑽進被窩裡。

  王副館長抱女兒去上衛生間。路過客廳時,朝父親說了幾句重話。待他從衛生間返回,父親已上床睡去,破布、破膠皮撒了一地板。

  關了房門,仿蘭說:「他又是沒洗手臉就去睡了?下回,他的被窩你幫忙洗。」王副館長不作聲。放好女兒,他又續上剛才的話題,說:「領一個月的工資,就說明自己有一個月的價值。讓我當正館長,也就說明我有正館長的價值。不讓你當,就意味他們不承認你有這個價值。」

  仿蘭猛地說一句:「就像豬婆肉不是正經肉一樣?」王副館長說:「差不多是這個道理。」仿蘭又說。「只有你把狗屎當金子。換了我,』我倒要先考慮考慮這個館長能不能當。要當也得提它三五個條件。」王副館長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痛。算了,睡吧!明天上午這一道難關,還不知道該怎麼過呢!」仿蘭說:「誰叫你充好漢,領導要安排親戚子女到文化館,你答應就是,這個單位又不是你私人的。我們圖書館只有十個編制,卻進了二十一個人,工資獎金反而比你們發得多。領導子女來是好事,可以通過他們走後門找財政要錢嘛。」王副館長說:「文化館是搞文藝的,不考考試就答應進誰,那怎麼行?」

  有一陣兩人都沒說話。王副館長一翻身,胸脯貼到仿蘭的背上,他正要將手伸出去,仿蘭又開口說:「你父和李會計的娘關係怎麼這密切,是不是在談朋友?」王副館長一愣。仿蘭繼續說:「這一段你父經常帶著孩子到李家去串門,今天下午,他又將李家的破鞋,抱了一大堆回來補。」

  王副館長記起父親剛才說的話,他當時還以為父親補的是自己家的鞋。但他仍替父親辯解:「我父當了一生的補匠。這兩年不讓他上街擺攤,他就像丟了魂似的。能幫人補鞋,就證明他活著有價值。你也別亂猜。」仿蘭說:「又不是我的親老子,我才不管呢!你只告訴他,別髒了我的屋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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