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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孫仲望連跑了三次,到第四次時,華文賢仍不見他。他火了,站在門外大聲說:「常言道事不再三,我這是第四次了。你再不開門,我就對你不客氣了。」華文賢連忙開門讓他進去。孫仲望見桌上擺著一疊稿紙,上面寫著:大型古裝黃梅戲《情比仇深》,編劇華文賢。

  孫仲望說:「你寫劇本怎麼這樣怕見人?」華文賢歎口氣說:「時間太緊了,毛主任要我年底以前再寫個劇本交給他,而且限定要古裝戲。毛主任說光現代戲還看不出我的藝術功底有多厚,專業作家又比農民作家的條件要高許多,他必須看我的實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孫仲望說:「毛主任這個人,你得防他一著,別讓他騙去賣了還幫著他數錢。」華文賢說:「我以前總認為你太老實,怎麼現在也狡猾了。」孫仲望說:「我是為你著想。」又說了幾句,見華文賢想動筆寫,就起身告辭。華文賢也沒留他。

  孫仲望用四百元獎金買了一台黑白電視機。臘月裡,反正也不做事了,成天坐在屋裡看電視。電視裡面教英語和日語,他也一樣看得有味。

  華文賢一直沒露面,臘月二十八,鎮裡提前搞聯歡晚會,趙宣傳委親自去請,他才露了一次面。孫仲望見他瘦得只剩下兩隻眼睛在臉上打轉,就勸他把一切看空點。華文賢說他要發揚女排的拼搏精神,死命掙一回。華文賢沒空演節目,孫仲望上臺唱了《偷兒記》中的那段「無兒點燈燈不亮」,博得全場喝彩,好多人說這段戲文說出了他們的心裡話。

  正月初一上午,鎮上沒電視機的人都到有電視機的人家去拜年。孫仲望家裡也來了十幾個人,一見到屏幕上閃出《偷兒記》幾個字時,大家就開始鼓掌,第一場落幕時,孫仲望問戲寫得怎麼樣,大家都說好。第二場落幕時,大家依然說好。第三場以後,大家的情緒就變了。孫仲望的媳婦覺得不對勁,趁他上廁所的機會,要他琢磨一下。孫仲望說,不要緊,悲劇效果就是這樣。第五場開始時,孫仲望說:「等會兒王家老爹的兒媳婦要將身上的衣服脫光,你們認真看一下,看是不是真脫光了!」電視裡,女主角一出現,幾個小孩就嚷「真脫光了!真脫光了!」孫仲望的媳婦說:「你也真大膽,寫這不要臉的戲,還有不要臉的女人來演,是不是花錢雇的婊子?」孫仲望說:「真是鄉下女人少見多怪,這演員身上還穿著一層衣服呢。」屋裡的大人都驚奇地叫一聲:「那這做衣服的布不是比紙還薄?」

  往下,大家都不作聲了。只有孫仲望的媳婦不時問:「怎麼又死了一個,還能活嗎?」孫仲望說:「死了怎麼能活呢!」媳婦說:「那老戲上許多人不都是死了又活過來嗎?」孫仲望說:「那些戲其實都是在騙觀眾荷包裡的錢,我這戲是給人以藝術享受。」正說著,有人起身走了。孫仲望說:「戲還沒完呢,怎麼就走?」跟著來拜年的人都走了,幾個小孩不肯走,被大人強行拉出門去。

  孫仲望將大家送出大門,回轉身繼續看。忽然聽見大門口嘩啦一聲響,跟著一股惡臭沖進屋來。

  孫仲望回頭一看,有人將一桶大糞設在他家門檻上。

  沒待他發火,門外又響起一聲聲的叫駡,說:一孫仲望,你這個沒長屁眼的,大年初一讓我們看這樣的電視,今年若是不行時,不走運,非要找你算帳不可。」孫仲望走出門看時,當街站了黑鴉鴉一片人,再細看,還有媳婦娘家的人。孫仲望說:「你們行不行時,走不走運,怎麼怪得到我頭上了,莫以為我姓孫的是小姓,好欺負?」有人說:「是你先欺負所有人的,你讓戲中的人都死光了,大年初一裡,讓我們去看,你的天理良心叫狗吃了麼?」孫仲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在心裡對自己說,我怎麼將鄉風民俗忘了呢。這時,有人拿來一副白對聯,要貼到孫仲望家的大門上,孫仲望的媳婦拿了一把菜刀沖出來,要找那人拼命。

  幸好文化站長走過來,他從中攔住二人,並說:「這個戲是有很嚴重的問題,但不該老孫負責,怪只怪別人趁老孫回家找牛時,動手改了劇本,篡改了老孫的原意。」又對老孫說:「你也不要太生氣,大家找你鬧,而不去找華文賢鬧,正說明了你在大家心裡的分量。你要更加勤奮,寫出一個讓大家喜愛的戲來才是。」回頭再對大家說:「老孫現在是鎮領導的紅人,是我們鎮的驕傲,你們這樣做,不是往自己臉上抹黑嗎?」兩邊一勸,將大家勸走了。

  文化站長幫忙將大門上的大糞清掃乾淨,孫仲望的媳婦又弄些陳文,將裡裡外外熏了一遍。做完這些事,媳婦留文化站長在家吃中飯。文化站長不肯,說他還要到站裡去籌劃業餘劇團演出的事。

  孫仲望已經好久沒說一句話了。文化站長試探地朝他說,他今天一看電視裡的《偷兒記》就覺得不對勁,這種戲只有城裡的老爺才會看,這是毛主席早就批評過的。他要孫仲望還《偷兒記》的本來面目,那才是群眾所喜聞樂見的。文化站長說了半天,孫仲望只還了一句,他說他現在討厭寫戲。文化站長走時,要他再詳細想一想,不能讓自己農民作家的稱號白白葬送了。

  下午,電視裡播趙本山演的戲,媳婦和他笑得前沖後仰,將上午的不愉快忘記了。笑過後,媳婦說:「趙本山演這麼多的戲,不知道挨人家的大糞淋沒有?」孫仲望說:「群眾愛都愛不及呢!他那戲群眾全都喜歡看。」媳婦說:「你寫的《偷兒記》,開始那一稿,我這個群眾不是也喜歡嗎,為什麼後來要改呢?」孫仲望說:「後來,教他們一說,我就頭腦發熱,弄得思想裡的通貨膨脹了。」媳婦說:「那你為什麼不將開始寫的真正的《偷兒記》,給文化站的劇團演一演呢?也讓大家看看你的真本事嘛!」孫仲望說:「我覺得他們的水平太低。」媳婦說:「你若這樣想,說不定過幾天就嫌我不夠格做你老婆了。」孫仲望說:「你的想像力再豐富一點,也可以當農民作家了。罷!我這就去和文化站長商量行不行?」媳婦說:「我還有個建議。你開始寫的那一稿裡,不是說王家老爹的兒媳婦,生了個兒子,被不知情的公公偷走了,她就把別人的女兒認作自己的親生骨肉嗎?我看啦,乾脆改成,這一兒一女都是她生的。」孫仲望想了想說:「這個建議好,很順民心。有這個建議,我就更有把握了。」

  孫仲望去找文化站長,正巧趙宣傳委和業餘劇團的幾個演員都在那裡議事。聽孫仲望一說,大家都高興起來,當即決定,從初二起,一邊配曲,一邊修改,一邊排練,爭取初六鎮裡各機關單位收假上班時,開始演出。

  孫仲望打算等華文賢來給他拜年時,再同他說這事,可是等到初三還不見華文賢來。按輩分,孫仲望是不能先去給華文賢拜年的,可《偷兒記》在鎮裡演出是件大事,並且作者如何署名也要商量,他不能像毛主任和華文賢那樣躲躲閃閃的,生怕好處被別人占去了。孫仲望決定主動去和華文賢說說。他走到華文賢門前十丈左右的地方,停下來叫著華文賢的名字。叫了三聲,華文賢的媳婦出來說,華文賢到縣裡給徐局長和毛主任拜年去了。

  反正禮節到了,華文賢也不好怪自己了。孫仲望不去想它,一門心思按媳婦的主意去修改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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