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農民作家 | 上頁 下頁


  華文賢走後,媳婦不滿地說:「我看文賢好像成了你的領導,你一字一字地寫,他卻在一邊指手畫腳。」孫仲望說:「他過去在大隊當會計,習慣了。再說,兩個當中,總有一人說了算,不然怎麼合作?」媳婦說:「不行,明天得讓他幫我家割一天油菜。」孫仲望說:「你莫生這個企圖,你就是花錢雇,他也不會到我家田裡去。」媳婦說:「今天這《偷兒》一場你寫在別的紙上,明天他來時,一切由我來說。」

  第二天,華文賢一來,就見孫仲望在被窩裡叫腰痛。問時,媳婦說孫仲望昨天割了一天油菜,腰都累斷了。華文賢看帳本,還是上次見到的模樣,一個字也沒添。華文賢急了,說聽文化站長說,鎮中學的幾個語文老師也在寫,老師的水平極高,我們只有搶在他們前面才有希望。媳婦說,油菜若不割,秧也插不下去,那就難有什麼希望了。華文賢於是一咬牙,答應幫他家割一天油菜。

  天黑時,華文賢從田裡回來。孫仲望極心虛,一下子交給他一場半戲,還留他喝了酒。華文賢累極了,喝完酒就回家,劇本也沒帶走,說是留待明天來看。

  插秧之前,孫仲望將劇本寫完了。

  華文賢高興地說:「我們終於將季節搶到手了。」孫仲望聽說學校老師的劇本還只有一個提綱,也很高興。然後,二人就商量劇本怎麼交上去。華文賢同意孫仲望的意見,送到郵局裡寄去。孫仲望去找牛皮紙時,華文賢迅速在第五場最後的空白處寫了一行字;若回信請寄西河鎮西河村華文賢同志收。

  他們將劇本包好,到郵局一算帳,郵寄費要拾元伍角,還要開包檢查。華文賢說:「還不如親自送去,來往的車費還要不了這多。」孫仲望也主張華文賢親自跑一趟。說好,拾元錢,一人出伍元。孫仲望身上無錢,回家找媳婦要。

  媳婦聽了就罵他苕,說那大一本,寫都寫了,還怕到縣裡去見人,還怕多出五塊錢。孫仲望受到提醒,心中起了猜疑:劇本又不是寄給敵特機關,怎麼華文賢不讓開包檢查呢?

  於是,他鼓足勇氣,揣上拾元錢,和華文賢一起搭車到了縣城。找到文化局,接待他們的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女人,姓杜。小杜接過紙包隨手撕開,見到幾隻舊帳本,臉上就有些輕蔑的色彩。

  孫仲望問:「還有比我們交稿早的嗎?」小杜說:「你們這是燒的頭香。」邊說邊信手翻帳本。孫仲望還想問若得了獎,獎金怎麼發。華文賢怕露了馬腳,想走:「劇本交了,是不是打個收條?」小杜鼻子響了一下:「我們這兒還從沒做過這樣的規定。」華文賢忙說:「那就算了。仲望,我們走吧,要趕車呢!」小杜說:「別忙,把你們的地址留下,有事好通知。」華文賢說:「上面已寫清了。」說著拉著孫仲望朝外走。走到樓下,孫仲望說:「我的帽子忘了。」他返回小杜的辦公室,將那疊帳本匆匆翻了一遍,發現華文賢寫在最後面的那行字。

  他拿起草帽往外走,心裡很生氣,但又怕是誤會,一路上仍和華文賢表現得很團結。

  4

  孫仲望一回到西河鎮,就碰到鎮上的趙宣傳委。趙宣傳委問他:「你們寫劇本,這大的事怎麼不先和我通個氣?」孫仲望有些慌:「我不知道這事也要請示。」趙宣傳委說:「不請示也該讓我知道個准信,免得到時得了獎,還說我們當領導的不重視農民作家。」孫仲望連忙就在街當中,將《偷兒記》的故事說了一遍。趙宣傳委聽後想了一陣:「你們沒寫領導幹部?」孫仲望說:「沒有寫。」趙宣傳委說:「這不好,應該加強党的領導,這是重點,一定要突出。」孫仲望說:「我想過,因是寫偷兒的事,不好串進去,怕損害黨的形象。」趙宣傳委說:「這說明你們的功夫下得還不夠。宣傳部的汪部長正在寫一部《勝天歌》,他和我談過這個戲的構思,將來你們若輸給了他,主要原因肯定是沒有從這一方面去進行很好的把握。」趙宣傳委又說了幾句關於不要驕傲翹尾巴的話,就匆匆地去趕一個會。

  孫仲望一到家就對媳婦說:「鎮領導稱我為農民作家了。」媳婦聽了經過,先是高興,過了一陣又發起愁來:「聽說當作家的人都喜歡鬧離婚。」孫仲望說:「我是那種人嗎?今後,你要我什麼時候上床,我就什麼時候上床,除非我有個三病兩痛。」媳婦說:「不,你是男人,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孫仲望說:「對了,我們要相互信任。」

  安撫好媳婦,孫仲望就去華文賢家。

  華文賢是在鎮西頭家門口下的車,他沒聽見趙宣傳委的稱呼。孫仲望從鎮東頭專門跑過來,讓他也分嘗一下農民作家的滋味。

  華文賢聽後,歎了一口氣,說:「我真該和你一道下車,不該省那幾步路。」孫仲望說:「誰知道呢,車上人太擠,我也差一點隨你下車透口氣呢!」說著話,華文賢的情緒好起來,要留孫仲望在家喝幾杯。孫仲望推不掉,就留下來了。

  華文賢的媳婦到別人家做客去了。家裡只有半碗花生米和一碟黴豆腐,華文賢和孫仲望就用農民作家這個詞,相互敬了對方三杯酒。到孫仲望往回走時,二人都有七八分醉意。

  到家後,媳婦料理他洗完腳,自己先到房裡去了。孫仲望吸著鞋到房裡時,見被窩面上仰著一個白白的女人。孫仲望望了幾眼,心火升得並不急。他取來一把二胡,就著《偷兒記》中的一段詞,自拉自唱:

  ……無兒點燈燈不亮,

  無兒吃飯飯不香,

  無兒說話氣不壯,

  無兒站著沒有別人長……

  媳婦在床上聽著,馬上淌了一遍淚。孫仲望停住琴弓說:「我這唱詞寫得好,是(口沙)?把你感動了。」媳婦點點頭:「我媽沒有為我生下一個兄弟,我父臨死之前就是這樣說的。」孫仲望說:「我就是將你父親的話拿來加工的。還有一段好唱詞,完全是按你媽的話寫的。」孫仲望又唱起來:

  親親兒的臉,摸摸兒的身,

  叫一聲娘的兒,問一聲娘的心,

  兒呀,雖然分手才一天,

  娘卻老了十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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