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寂寞歌唱 | 上頁 下頁
六十三


  說著兩人同時笑起來。笑過之後又同時怔了一會兒。林茂和阿友諒都不明白,話說到這種份上,要在過去,准會吵起來,現在竟然都變大度了。林茂又同何友諒說股份制的事,他說這是農機廠唯一的出路。何友諒要他也別這麼誇大其詞,只要有訂貨合同,林茂的廠長位子還可以繼續坐下去。林茂又說何友諒比自己能於,應該換他來試一試。

  李大華推門進來,說有份合同讓林茂審一審。

  林茂隨李大華到了另一間辦公室,李大華給他看的卻是剛剛出來的今年前十個月的決算報告,最後的那一組紅色阿拉伯數字讓林茂吃了一驚。他對虧損是有心理準備的,不過只預計在十到二十萬之間,他實在沒有想到去年這個時候廠裡還盈餘九十多萬,而今年卻是虧損九十多萬。李大華將幾個大項說給他聽,一是八達公司的資產,原先在帳上是按五十萬計算的,賣的時候只算二十萬,今年這個時候銀行貸款利息比去年同期多了二十多萬。再就是上次進的那幾車金屬材料比市場價高了十五萬。僅這三項就多虧了六十多萬。林茂看著報表心裡很不好受,他憋了好久才告訴李大華,這些數字要嚴格保密,他沒發話,對誰也不能說。

  李大華將那份報表鎖進抽屜時,林茂心裡有了一個念頭,得想辦法從農機廠脫身,這個廠長再也不能往下當了。

  林茂回到會議室,見人都到齊了,就宣佈開會。他一說準備在農機廠搞股份制改革,到會的人耳朵都豎了起來。林茂將遠處的山東某城和近處的鑄造廠狠狠地吹捧了一通,除何友諒,聽的人臉色都變得挺好看。

  正在這時,羅縣長的小轎車開到廠裡來了。羅縣長同大家聊了幾句,就將林茂叫到一邊,問廠裡的生產情況。林茂只說虧摜了二十萬。羅縣長很不高興,說他看了農機廠的半年報表,如果是全年的報表他會叫人退回來讓林茂重新制一份,他向林茂交了個底,到十二月份,不管廠裡情況如何,不許報虧損,而且利潤數額不能小於十萬。這樣的情形過去徐子能每年都要經歷,林茂沒想到現在輪到了自己。

  他笑著說到時再徵求羅縣長的意見,按領導的意思辦。羅縣長不笑,他讓司機拿出一疊發票,要林茂解決一下。司機說都是修車買汽油用的,辦公室規定每輛車一年只有三千塊錢,剛夠用一個多月。林茂問是多少,司機說是一萬三千二百。林茂咬著牙寫了一張條子,讓李大華領上司機去財務科。羅縣長這時才笑了笑,問林茂開什麼會,聽說是研究股份制,羅縣長就潑冷水,說這事也不能搞一哄而起。

  羅縣長剛走不到兩分鐘,江書記就來了。

  江書記說是沒事,隨便走走。可一坐下就將林茂罵了一個狗血淋頭,說他辜負了自己的希望,將農機廠搞得成膿雞廠。接著又罵何友諒,問他是不是共產黨員,有沒有責任感,像他這樣臨陣脫逃,打起仗來是該槍斃的。林茂終於逮住空說廠裡正開會研究股份制改革。他以為江書記會支持,不料江書記卻說,最近對山東某城的經驗好像提得少了,所以這事得慎重考慮。

  林茂心裡暗暗叫苦,表面上卻不動聲色。

  江書記到車間裡轉了一圈,見到一派冷清的樣子,他心情沉重地說自己以前對廠裡的事關心得太少了,以後他要常來。

  林茂中午十二點約了雅妹,他怕江書記在這兒,就勸江書記早點走,免得那些下崗工人聞訊跑來找麻煩。江書記瞪了他一眼,說當官的若怕人民,那還是人民的官嗎。江書記不但沒走,還拿上林茂的飯盒到食堂裡同工人們一起排隊買飯。有十幾個下崗工人真的圍住了他,不過畢竟是縣裡的最高長官,工人們對他還是比較客氣,只是問這麼多工人下崗了將來怎麼辦,江書記很坦率地說他也不知道怎麼辦,但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所以他希望工人們多向他提些建議。江書記同這些工人聊到快一點鐘時才走。他對工人們說,過幾天縣裡要開一次常委會,專門研究解決農機廠的問題。

  江書記一走,林茂顧不上許多,叫上龍飛將車子一直開到袁圓的樓下。雅妹拿到了袁圓的門鑰匙,除了偶爾在公司辦公室草草消解一回彼此的渴望之外,多數時間是袁圓讓出房間給林茂和雅妹做那種勝過暴風驟雨的瘋狂樂事。林茂是頭一回讓龍飛送自己來這兒。他敲開門時,雅妹脫光了的身子早就燒得像火炭一般。隔了一個小時,當兩人都進入一種虛無縹緲的狀態時,雅妹才嬌嗔地責怪他又遲到了,讓她一個人空守著漫長的歲月。林茂撫著她的身子說,只怪她那時太小,成長得太慢!

  34

  秋風一陣陣吹得緊了。街上的枯葉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三輪車從上面輾過去發出一陣破碎的聲音。自從趙文懷孕以後,林奇又找到先前為幫助石雨而奔波的那種感覺。在此以前,特別是雅妹他們從深圳帶回馬鐵牛的消息以後,林奇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因為石雨在那段日子裡臉上終日洋溢著笑意。從深圳回來的人都沒有對石雨說真話,林茂同雅妹一起編著假話哄石雨,說馬鐵牛在深圳辦一個小廠,他要學阿慶嫂的丈夫不混出個人樣來不回來見石雨。石雨曾動過想去深圳看看的念頭。但很快石雨就不再提起這話了,而且臉上一天比一天顯得憂鬱。

  林奇以為石雨知道了馬鐵牛在外姘了個女孩的消息,他瞅空試探了兩次又發現不像。接著趙文的情緒也出現了異常,只要哪天傍晚林茂不回來,趙文就水米不進。齊梅芳開始以為是妊娠反應,觀察了幾天後,她又告訴林奇說不像。他們都認定趙文是有心事。直到那天雅妹下班回來,路過家時,趙文在屋裡看了她一眼,而被齊梅芳發現了線索。齊梅芳對林奇說趙文看雅妹的眼神不對,裡面像是有個恩怨故事,可他們聽見樓上頻頻作響的吱呀聲後,又無法讓此念頭形成定論。

  有一天,林奇忍不住問石雨,她這一陣到底是怎麼了,石雨憋了好久才告訴他,她懷疑雅妹有什麼事,一是身體發育特別快,二是高興時成天笑個不止,不高興時幾天不說一句話。石雨的嘴唇還動了動,雖然沒有聲音,林奇還是判斷出她要說的是林茂兩個字。

  林奇對石雨未說出來的內容痛苦不堪。他將三輪車踩到博物館後面的樹林裡,躺在車上想了一整天。惹得張彪老是不放心地在附近轉悠。後來那個將自己的苕妹妹賣給壽縣人做媳婦的邱胖子,哭喪著臉來求張彪。他那苕妹妹生了一個男孩後,又被那家人轉手賣了出去。邱胖子要張彪幫忙將妹妹解救出來。張彪有些厭惡邱胖子,又不能丟下林奇。林奇忽然開口叫張彪走,說自已不會出問題,來這兒只是要想問題。張彪走後,林奇真的想到了一個癥結:如果林茂真與雅妹有問題,龍飛一定是中間的關鍵人物。

  主意一定,林奇就開始盯上龍飛。第一天他就發現龍飛買了一束紅玫瑰花,還要了一張發票,龍飛將紅玫瑰一直拿到公司裡,插在雅妹桌上的花瓶裡。每隔三天,龍飛就要這麼做一回。可除此以外,林奇在很長時間裡並沒有發現還有其它的異常。

  林奇有些不相信石雨和趙文的情緒了。儘管他也知道紅玫瑰代表年輕人的愛情,可那畢竟是龍飛幹的事。

  這天,林奇在那片新蓋的商品房樓群裡等一個乘客,忽然看見龍飛的車子急駛到對面的那棟樓房前停下,林茂從車裡鑽出來後,匆匆的跨進樓內。透過樓間的花牆,林奇看清楚林茂敲開四樓的一扇門,門內伸出一雙白晃晃的手,像妖精擄人一樣將林茂扯進屋裡。林奇丟下三輪車從龍飛看不見的西單元爬到樓頂,然後再下到東單元四樓。他剛將耳朵貼上門縫,就聽見雅妹那熟悉而陌生的聲音。雅妹在叫床!林奇的心一下子抽搐成一隻沒有縫隙的鐵秤砣。他感到林茂和雅妹那因快活而瘋狂的音響像刀子一樣紮在心窩上。林奇甚至沒有力氣再次爬到樓頂上,他在四樓半那兒癱坐了很久,並且親耳聽見林茂和雅妹在門口分手時約定三天后還是這個時間再聚。

  林奇那天下午什麼也沒做,將三輪車弄回家後倒頭就睡,誰叫都不理,跑跑叫了三遍後還氣哭了,一連串地說是條裝死的狼。直到第二天中午林奇才爬起來。齊梅芳問他這是怎麼了,林奇說沒什麼,只是有點頭暈。林奇打定了主意,不將自己發現的真情告訴齊梅芳,他不想讓齊梅芳日後在石雨面前有一種新的優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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