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寂寞歌唱 | 上頁 下頁
六十二


  林青說:「搞股份制的確很有意思,你可以試一試。」

  何友諒說:「我現在最有興趣的是小吃攤。」

  林青說:「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這一生若沒當上農機廠廠長你會甘心?」

  何友諒說:「人是會變的。」

  林青說:「你那心都結了老繭,要變也是被水泡的時間長了,發發白,水一干又成了原樣。」

  何友諒忙碌了一番後,還是將小吃攤擺出去了。他往街邊一站,立即引來不少議論,大家都說鑄造廠剛上去,農機廠又下來了,連副廠長都這個樣子,可見是糟得不能再糟了。也有人說何友諒是個草包,早就該離開領導崗位。何友諒聽了渾身上下像有毛毛蟲在爬,他很奇怪,自己上街擺攤怎麼會同林青、大馬他們給人的印象不一樣,連個同情的人也沒有。

  旁邊的擺攤人都在吆喝。何友諒試了幾次,嗓子裡都發不出音來。也沒有人到他的攤點旁來詢問賣哪幾樣東西。正在張望,忽然看見江書記帶著一群人一路找過來。離得不遠時,有人對著江書記指了一下何友諒。看見江書記徑直走過來,何友諒多少有些緊張。

  江書記沖著他一笑說:「你的手藝怎麼樣,今天我請客就在你這兒,可得好好露一手哇!」

  何友諒忙說:「書記大駕親臨,我盡力就是。」

  江書記同那群人坐的坐,站的站,讓何友諒著實忙了一陣。大家鬧了一陣便紛紛散去,江書記走在最後,他對何友諒說今天自己忘了帶錢,改天專門給他送來。何友諒客氣地說不要錢。第二天晚上,江書記又帶著那幫人來了,吃完後江書記又說忘了帶錢。一連鬧了三天,到第四天晚上,江書記吃完又要走,何友諒攔住他,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當書記的總不能老是不給錢白吃。

  江書記接著話說:「你知道沒錢找書記要,那農機廠的工人哩,你跑到這兒來擺攤,他們沒錢找准要!」

  何友諒說:「有林茂嘛!」

  江書記說:「你們是多位一體,出了問題你就想溜!告訴你,你一天不回廠上班,我就天天來你這兒白吃。工人下崗時,就該你們這些當廠長的去上刀山下火海。」

  江書記說著還踢了那燒得正旺的爐子一腳。

  林青回家後,何友諒對她說了經過,還說自己沒到到當縣委書記的人竟會用這麼這麼痞的辦法對付他。林青勸他說這也可能是江書記用另一種方法在考察他。

  何友諒給林茂家裡打了個電話。林茂說江書記早兩天就同他通了氣,說是要整整何友諒,林茂叫何友諒明天早半個小時到廠裡上班。有些事他們要研究一下。林茂的語氣比從前溫和了許多。

  何友諒聽見那邊隱隱約約地有女人的哭聲。

  33

  趙文的哭聲來得有些莫名其妙。

  何友諒說走就走了的這幾天,農機廠裡亂成了一團糟。由於下崗人員達百分之四十,廠裡幾乎人人都很緊張。林茂將各車間主任、班組長召集起來開了幾次會,讓大家提出一個初步的名單,哪些人該留,哪些人不該留,使廠領導有個參考的東西。可這些會都開得像追悼會,除了自己像讀悼詞一樣說一通話以外,其他人的牙縫哪怕用撬棍也撬不開。

  憋到最後,胡樂樂出了個主意,乾脆什麼條件也不講,都憑運氣抓鬮。林茂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是表態各車間可以自己用自己的辦法,前提是不留後遺症。會後,林茂讓龍飛去跟胡樂樂打招呼,讓她無論如何想辦法不讓石雨下崗。雖然雅妹從沒有向他說起過這事,林茂自己心中卻有數。況巳還有一個林奇在一旁不發一言地看著。上個星期一的中午,他同雅妹在公司辦公室裡匆匆做了一回愛,避孕套就放在廢紙簍裡,還沒來得及處理,龍飛就將廢紙簍拎出去倒。返回時,龍飛什麼也沒說。

  但天黑時龍飛卻買了一床新真絲被和毛巾被回來,說是自己有時想在辦公室睡個午覺。同時,龍飛又極力慫恿他將開車的技術學會,說那樣自己要辦點私事更方便一些。林茂知道他已是心中有數了,就乾脆將石雨的事托給他去辦。胡樂樂只知道林奇對石雨一向很關心體貼,以為是林茂給林奇的面子,就在抓鬮時耍了一個花招,將所有紙四放進一隻暗箱裡讓大家像摸獎那樣伸手去摸。她還多寫了一個「下」字放在裡面。然後囑咐石雨要她最後去抓。

  實際那些在上面抓到「下」字的人,一個個不是破口大駡就是哭天搶地,聚到一邊同抓到「上」字的人對峙起來,由於下字多,鬮還沒抓完下崗的人就已經夠了,胡樂樂就宣佈剩下的人不用抓,都是上崗的。下崗人員確定以後,林茂家裡被鬧了個天翻地覆。不少脾氣火爆的人當即就沖到黃陂巷,所幸當時林奇正好在家,工人們給他留個情面。但林奇也說了狠話,他說下崗就下崗,鬧個狗雞巴,大不了像他上街去蹬三輪車,像何友諒去擺小吃攤,至少共產黨的政策有一條是永遠不會變的,那就是再怎麼艱難也不讓餓死人。那些人見在林奇這兒鬧不出什麼名堂,就轉而向康采夫公司尋釁,他們認為是這個公司將農機廠的血吸走了。

  快到康采夫公司時,張彪和一幫警察攔住了他們。工人們不理會張彪他們,繼續往前闖。張彪他們同工人硬碰硬對峙一會兒又退幾步,又對峙一會兒又退幾步,並且反復地表示找康采夫公司還不如找江書記和羅縣長。工人們在火頭上,聽不懂張彪他們的話,仍然一步一步地將警察逼到康采夫公司的門樓裡。康采夫公司開業慶典時的紅布標語還垂在樓頂上。工人們擁上去將它扯下來點著火燒成了一團黑灰。接著一樓的窗玻璃被砸了幾塊。林茂在遠處望著,龍飛拉著他不讓上前。他一露面只能火上澆油漲彪他們正無計可施時,雅妹卻開了一個人走出去,沖著工人們說,林總不在她是秘書,有什麼事可以先同她說。

  十八歲的雅妹認起真來另有一種魅力,有人叫了聲,說小姘頭別在這裡神氣,人群中卻沒有響應。雅妹說,你們都是我媽的同事,不是叔叔阿姨就是哥哥姐姐。我爸在深圳被人軟禁幾年,這麼艱難的日子,我媽還不是領著我熬過來了,再說這事也不能全怪林總,合同是人家毀的,鬮是你們自己抓的,憑什麼要到這裡來出氣哩!鑄造廠的工人都知道到大街上去逞英雄,不落得別人說只會窩裡鬥的口舌。這公司現在是外國老闆的了,再鬧下去對大家恐怕不會有什麼好處的,林茂沒想到雅妹在緊急關頭能說出這番話,讓那群工人的心火熄了三分。那些工人訕訕地走了後,林茂也沒有批評別的人,只是當即在眾人面前宣佈,獎給雅妹獎金一千元。林茂還讓李大華安排廠裡的財務人員提前搞一次核算,搞清楚廠裡的真正家底。康采夫公司那邊王京津已給了准信,什麼都扣除後純賺近十萬。當然實際上還要加上公司的全部資產,這樣一算,加起來不會少於五十萬。

  許多人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切都是林茂個人的了。林茂自己也有點不相信,這麼多的資產都歸到自己的名下。在某種意義上講,他當眾宣佈給雅妹以獎勵,實際上是對自己是否真的是這些財物的擁有者的一次驗證。驗證的結果是肯定的,不過林茂對大家的沉默還是有些不放心,接著又宣佈給全公司每人獎勵兩百塊錢。林茂後來在電話裡同肖漢文談起這事,肖漢文說他還是國營老闆的作派,在心理上沒有作好私營老闆的準備。肖漢文問袁圓的情況,他有兩天沒有同她通上電話了,林茂告訴他袁圓隨劇團一起下鄉搞慰問演出去了。肖漢文在電話裡用廣東話說了句什麼,聽口氣是罵人。林茂在辦公室裡同雅妹一起吻過那支玫瑰,然後深深地接了一個吻,出了門各自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夜裡林茂正在聽趙文腹中胎兒的動靜,趙文忽然問下崗的人員中有沒有石雨。

  林茂說石雨沒有下崗,是胡樂樂安排的。趙文沉靜了一會兒,出乎意料地小聲哭泣起來。問了半天她也不說原因,正好何友諒打電話過來,林茂無話找活地說請他明天早點到廠裡去研究工作。說了這句話後,林茂開始認真想起來,工廠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可以好研究的。慢慢地他想到了股份制。趙文為什麼哭他心裡其實完全明白,趙文一定嗅到了有關雅妹的異樣信息。她問石雨也許也是一種驗證。林茂將話岔開,希望趙文一能自己安靜,二能幫他作些參謀,像她以往曾做過的那樣。夜裡他想了很多方案,又都被自己推翻了。天亮時,趙文突然對他說,她想將孩子做掉。林茂嚇了一跳,他擰亮房中所有的電燈,看見趙文臉上一派認真,他連忙表態,只要她收起這個念頭,自己從今天起天一黑就不出門,在家裡陪著她。趙文聽了還是輕輕搖了搖頭,她說她要林茂的全部。林茂斷然地說這是不可能的。

  龍飛沒有開車來接林茂。這是林奇發的話。林奇說工廠都這種樣子了,廠長更應率先顯得節儉一些。林茂在巷子裡慢慢走著,石雨拎著一籃子菜迎面走過來。他打了一聲招呼,石雨竟連眼皮也不抬一下,貼著街邊的房屋繞過他匆匆往家裡走。林茂心裡一怔,隨即就想到石雨是不是察覺出女兒與自己的關係。他一路回想,除了那次龍飛倒廢紙簍,從回來以後,沒有任何人發現過自己與雅妹的幽會,他不理解何友諒還有趙文、石雨是怎麼發覺的,如果他們不是猜想的話。為了不讓趙文懷疑,哪怕是她已懷孕了,他還同她保持著每週三次的做愛頻率。這般小心如果還有什麼紕漏,他真是想不通。

  快到廠門口時,林茂追上在前面邊走邊嚼著兩根油條的何友諒。正要開口,附近忽然響成一片激烈的鞭炮聲。兩人在路邊站了一會兒,分清楚鞭炮響起的地方是鑄造廠。何友諒想起林青告訴自己的,他們今天要發第一車貨出去。

  何友諒說:「林青他們真不容易!」

  林茂說:「股份制看來真是個好東西。」

  何友諒說:「只可惜晚了些,明知企業的股份制不可避免,何必不早點搞,給工人一些好處。等到揮霍浪費得差不多了再來搞,工人們一點也不會感激。你約我來是不是要研究這事?」

  林茂說:「何友諒畢竟是何友諒,我要是有這種洞察秋毫的本領就好了。」

  何友諒說:「你更強,你是機關算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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