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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江書記接著又問跑跑怎麼在這裡,聽說何友諒是林奇的女婿,他想起林茂推薦何友諒到鑄造廠當廠長的事,不由得會心地一笑,江書記說林奇的意見很有意思,他一定要在常委會上作轉述。接著他又說起鑄造廠的事。

  「聽說徐子能是你的徒弟?」

  「帶了那麼多人,就他坐了牢。」

  「你對檢察院放他有什麼看法?」

  「沒看法。我怎麼聽大馬他們議論,徐子能的抓與放是縣裡領導鬧矛盾的結果。」

  江書記沒有馬上回答,屋裡的幾個人一直在等。

  「我的意見是徐子能必須抓,這也是老林師傅你說的民心問題。」

  林茂幾乎是跑進來,龍飛也跟在身後出現在屋裡。江書記同林茂寒暄幾句後一轉話題。

  「過去我們反對夫人干政,後來又反對秘書干政,看來現在得反對司機干政了。夫人與秘書干政還說得過去,可現在司機于政只能說明幹部的素質降得太低了。司機在過去叫什麼?叫轎夫。凡是同司機太密切的幹部最後總要出問題。」

  江書記這話明顯是攆龍飛走,他不高興一個司機在一旁扮演一個什麼角色。龍飛很知趣,藉口買包煙,回頭出門去了。林茂替龍飛辯了幾句,說他比別的司機強,前些時發現了一條假鈔線索,就馬上報了案,結果公安局查獲了幾十萬元假鈔。江書記說,不管龍飛怎麼有覺悟,他還是希望林茂不要同司機靠得太近,他手裡有不少活生生的例子,領導同司機靠得太近,無外乎兩種原因,一是為了女人,二是為了錢財。當然,也還有第三個原因,就是進行賄賂時有人當替身。江書記這話讓林茂起了疑心,自己曾讓龍飛給江書記送過幾次紅包,江書記仍這麼說,肯定是龍飛從中打了埋伏!

  齊梅芳將飯菜端上桌,江書記不待人請就坐過去,拿起一雙筷子先將所有的菜都嘗了一遍,一口一個叫好。江書記反客為主,一個個地叫林奇他們來吃飯。叫到林茂時,他說你已陪羅縣長吃過了吧!林茂心裡一震,不禁佩服江書記消息這麼靈通,幸虧自己沒有先說假話。林茂解嘲地說,江書記能來寒舍,自己就是撐死也要捨命相陪。江書記馬上說,那好,自己吃多少林茂就得吃多少。江書記吃第一碗飯時,同趙文說劇團的事,他說有人建議讓趙文到劇團當團長,他看過趙文在文化館的業務檔案,覺得的確可以考慮。趙文忙說,她可以當面吃三碗粥,以後寧可每天每餐都吃粥也不願去劇團當團長。她在劇團裡呆過,團長是那主角們的兒子孫子,甚至還不如。

  江書記吃第二碗飯時,說自己代表縣委縣政府感謝林奇及時化解了鑄造廠工人同警察與協勤人員的衝突。他說自己有一個設想,成立一個由全縣老工人模範組成的一個組織,專門監督各家企業的黨政負責人,並及時向縣委常委會提供可靠的信息和情報,遏制一些廠長經理的為所欲為。林奇說,這也是一個辦法,前一陣總在宣傳一個能人可以搞活一個企業,可就是忘了提醒人們,一個能人也可以搞垮一個企業。結果那些當了廠長就以為自己是能人的人一個個都忘乎所以,等到企業出現困難時,他們就一齊將責任推給黨推給政府推給社會主義制度,好像自己受盡了委屈,其實他們自己的荷包裡早就撈足了。

  江書記對林奇的話鼓了掌,甚至還希望林奇有機會到常委會上講一講。江書記第三碗飯剛一端起,林茂就開始討饒。江書記不依,說自己一直很欣賞林茂的一些做法和一些觀點,一個縣辦農機廠能不虧損就是奇跡,林茂一直做到了有利潤這更讓人稱道,但他現在卻擔心,怕林茂受到政治和經濟的雙重誘惑,而走上歧途。林茂說他心中有數。江書記說他這話不能算是回答。林茂要江書記同意自己不吃這第三碗飯他就正面回答,江書記不同意,說問題要回答,飯也要吃。林茂只好邊吃邊說,現在的廠長都是不得不在考慮企業前途的同時,考慮自己的前途。說到底廠長也只是一個打工的,飯碗同樣端不穩,所以不朝政治發展,就得在經濟上做文章。江書記說林茂在裝糊塗,明知自己所說的政治與經濟不是林茂所說的這個政治與經濟,不過他不打算深究,因為林茂說的還算是實話。

  吃完飯,林茂捧著肚子裝出一種痛不欲生的樣子。江書記取笑他,要調他去當劇團團長,而讓趙文去當農機廠廠長。屋裡的人都笑起來,說真沒想到江書記有這麼大的飯量,簡直像個幹粗活的。江書記說縣委書記就是個幹粗活的,細活全靠林茂他們去幹。他又說,自己的老婆做了半輩子飯,可從來沒做出一頓讓他感到可口的飯菜,他今天吃了齊梅芳做的這頓飯,就可以放心做個飽死鬼了。

  說笑一陣,江書記見時間不早,就又說到正題上,問林茂這一陣各廠廠長的情緒如何。林茂說,那天江書記托他傳給廠長的話,他已用各種方法傳達了。廠長們都很高興,說只有這樣才能讓人放心大膽地工作。江書記不無譏笑地說,如果停止執行憲法中的那一條,他們是不是更高興。他要林茂再給他們捎個話,不要占了共產黨的便宜罵共產黨笨,如果這樣想就會大錯特錯,最終葬送自己的前途,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林茂說,徐子能的抓和放在廠長中間反響也比較大,大家的意思是放比抓好。江書記突然說,若是徐子能再被抓,廠長們會怎麼想。林茂聽了不知說什麼好。

  江書記也不深究,他問起別的事。

  「七月份快完了,這個月生產怎麼樣?」

  「還正常,有事做,幾個星期天都沒放假!」

  「你聽美國之音嗎?」

  「沒聽!」

  「聽聽吧,有好處。雖然有不少歪曲的報導,但經濟上的事,美國佬分析得還比較准。他們說從今年下半年起中國的中小企業將進入一個最嚴峻的時期。農機廠的事我可託付給你了,你千萬要謹慎,不能出大的差錯。這種時期錯一步就會帶來一系列不良的連鎖反應,到那時企業要想擺脫困境就難了。鑄造廠就是這樣,徐子能頭腦一熱,聽了羅縣長的話,像寫浪漫詩一樣,花掉幾百萬搞了一條生產線卻根本就開不了工,結果其它產品的利潤還不夠還這筆錢的利息。撐了一年工廠就垮了。你林茂比徐子能精明,這樣的事可能不會發生,但還有別的可能。這些看不見的可能都是愛滋病毒,只要染上一點,最終它就要毀掉一個好端端的生命。」

  林茂坐在背著燈光的地方,別人都沒看見他眼角有一絲嘲笑。

  江書記說完這話就起身告辭,林奇在送江書記出門時對跟在身後的林茂說,江書記的話太對了,的確應該時刻牢記在心。江書記剛一離開,身影還沒消失,林茂就說江書記這種官話套話誰不會說。

  江書記很少這麼一個人走在縣城的夜色裡。樹蔭底下,一盞電燈或一盞馬燈照著各種各樣的小攤。他問了一些東西的價格,那些東西都是他們自己做的,很便宜。燈火朦朧,擺攤的人都沒認出他,那些人多數是縣裡各家工廠裡下崗待業的工人。他一直走到縣城最繁華的地段。鑄造廠的那些工人正在忙忙碌碌圍著各自的小吃攤打轉。有人經過時,便不停地客客氣氣問宵夜嗎。江書記看了半天,怎麼也看不出哪一個像是愛鬧事的人。

  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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